寻找遗失的密码

你终于丢失了你自己。

欧阳非在步入西水中学校门之前，就查阅了清代《西水县县志》，上云：道光十年，艺文凋敝，乡绅集银兴建鳌锦书院于县东五里之锦屏山中。乡人大悦，从此文教兴焉。当县人事局调配科科长问他想去哪所学校时，他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身为鳌锦书院的西水中学。他也就从那个遥远的横断山里一个偏僻的小县城来到了嘉陵江边这个繁华的都市，他在那里呆了整整十六年之久。

西水中学坐落在县城东面的锦屏山中。穿过窄窄的老街，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学校的大门。抬头远望，东面是蓊蓊郁郁的金凤山，几幢红绿相间的仿古寺庙掩映其中，仍有飘飘渺渺的佛唱随风而来，那是诱人向往的极乐世界。人生而悲苦，为何芸芸众生还没有醒悟呢。这副皮囊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呢。欧阳非没有入佛，他痴痴地望着那面神秘的山丝毫没有感悟，他只觉得自己在不停地行进，不管自己遇到了多大的困难。他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命运的强人，命运给他开了许多次玩笑，一次次将他摔入谷底，他依旧爬起来，抖抖身上的灰尘，继续爬行，他自己也知道，他走到今天亦属不易，但他没有选择，他也不敢停留，他要继续拼搏，他就是要看看命运要把他推向何方，说不定就要把他铸就一个历史伟人了。可青石板清脆的踢踏声提醒他，现在仍是一个汲汲忙碌的一个小人物，你说的话你做的事就如满山的野草，在秋风里枯萎直至消散，在茫茫的天地间不留一丝痕迹，还会让愤怒的小鸟叼走，扔进滚滚的江河里。

县城西面是地势奇特的五面山，山势成五边形，山的一边临着嘉陵江。嘉陵江玉带般蜿蜒从县城的西北角从天流过，让人想到云端里的水花，水花里都隐藏着一个个漂亮的仙女，她们自由自在，不需要密码，任何时候都能在《仙録》中查到她们的仙号。江面上有数枚小舟在任意飘荡，鱼儿越水声也不时可以听到，欸乃的摇撸声不时传来，夕光闪闪，涟漪荡荡。校园后山的停云岩翘然挺立，岩上终年滴水叮咚，云雾缭绕。岩下有一巨洞，洞内面积有半个足球场大，四壁长满了形状各异的怪石，似人似兽，令人惊恐，还传说吕洞宾在此修成仙，并留下了一首《瓜皮诗》云云。山崖边有一飞泉悬挂其间，远望去，俨然一幅水帘洞的情景。校园内树木阴翳，鸣鸟上下。花圃内花朵灼灼，四季常开，香气馥郁。朵朵盛开的花蕾就像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这就是西水县有“西水县最高学府”美誉之称的西水中学。一座古色古香的尊师亭，静静地立在在一座小小山丘上，朱色扁额上“沐雨亭”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在秋阳下格外显得耀眼，提醒人们这可是有上百年历史的老校。你走的每一步都不要打破这里的静谧。欧阳非愈加感到这所学校的神奇。

在欧阳非的耳边又响起了那位县人事局调配科长对他说的话，你个人经历比较特殊，不用经过严格考试，我们按省上有关政策已经将你安置到西水中学工作。你的档案在十天前就已经转到了西水县教育局。你个人的档案你自己负责，档案是每个人的密码。我们看不到你的过去，我们从前也不认识你，我们只认你的档案和密码。你千万不要丢失了你的密码。它涉及到你的工作安排，你的工资，你的职称和你的荣誉。如果你的密码出了问题，我们可没有那么多的谍报人员去帮你去寻找。何况你原来工作的地方是那么遥远，我们可没有戴过氧气袋呢。那好吧，你必须尽快去西水中学报到。

一霎秋风呼呼扑来，欧阳非感到身上阵阵寒意。一片片落叶从树上飘了下来，砸在他衣衫单薄的身上。那些寂寞而焦躁的鸟儿叽叽呱呱在树丛里鸣叫着，鸟声苍茫，似乎正演奏着一曲暮秋绝唱。

学校行政大楼掩映在山腰的绿树丛中，俨然一方隔绝尘世的世外桃源。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西水中学校长办公室。戴了一副变色眼镜、面容清瘦、个子高挑的黄岂是校长幽幽地说：“啊，欢迎，欢迎你远道归来。我们早就接到县上通知了。你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我们一定按国家的政策办。你的档案我已经看过了，我们需要的是有高级职称的教师，你的档案材料只能看出你现在是中学初级教师。而你自己写的材料里说你已经是高级教师，这差别实在是差得太大。兴许你申报的材料是正确的，但有人认为你是弄虚作假。我们无权去调查你，也没有能力去调查你，我们只能将你降一个等级使用，你的工资也相应下调。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还请你原谅。你上班的头一天就遇到了这样的事，还请你担待，也请你务必不要把消极情绪带入工作之中。”

欧阳非顿时感到有些头昏眼花。只听他喃喃而语，怎么是这样的。我的档案是按正常程序一步步走的。他的脑海里立即现出那些固定的程序：他原先一次次递交了一份内调报告，可在县教育局党组会议上就被打了回来，又一次，他干脆自己找了个熟人，偷偷地盖了个县教育局的章印就报到了上一级，结果被校长知道了，局长和校长非要处分他不可，还扬言把他调到那个最偏远的小学，那里离县城还有九十公里。他不知给校长说了多少好话，才让局长和校长放过了他。从此，他不敢再提内调了，他也想从此安心工作，直至退休，来一场“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儿孙”运动。可一场致命的高原反应让他无所适从。他在浑浑噩噩的病中再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他记得他朋友说，你的档案移动的程序是，这边：县-州-省；那边：省-市-县，按此“电脑程序”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你不论走到那个地方，你的档案就会跟到那里，它就是你的影子，你的密码。那时，欧阳非多么感动啊，他确信，他和密码之间能划上一个大大的等号。我就是我，我就是那密码，十六年的风雪，十六年的日日夜夜铸成的密码会失真吗。不会，我是相信的，欧阳非那时想。这会儿，他的确得了“脑梗”了，他觉得生命失去了意义，他不知是怎样走出校长办公室的。他还记得他的新校长还给了他一个灿灿的微笑，临走时，还轻轻挥了挥手，我们是相信你的，你看起来是那么诚实。他还记得这之前，校长还说过：是不是有关你职称的材料丢了？你得去把它找回来，那密码找不回来，你永远就不是你了。鉴于你是非正常渠道来我校的，我建议你去初中部任教。你看，你还有什么意见？

一颗秋雨砸在他的脸上，他知道这高峻的锦屏山天气跟横断山区一样变幻莫测，阴晴不定。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毫无一点思想准备。他来时激动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思想像原子一样在不停地旋转，碰撞出一道道火花。为什么我的档案就这样丢失了？问题出现在哪里呢？档案是我自己毁掉了吗？不可能，我自己不会这样愚蠢。是组织部干部给我毁掉了吗？这也不可能，干部调配科的同志都是党和人民“最信赖”的人。严密的调动组织程序，非同儿戏，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该去找谁呢？谁能对此事负责呢？就这几秒的时间里，我的“身份”就彻底变了。我二十年前就是中学一级教师了，为什么移交我的档案时偏偏把这样一份重要的文件给“遗失”了。在这后工业时代里，你丢人丢钱丢脸都可以，就是不能丢失你的密码，任何人任何“组织”都会不认可你，会说你什么也“不是”。证明你身份的密码是你生存的必要条件。秋雨一滴滴比先前更冷更硬了，他来报到时的 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必须去寻找那属于我自己的密码。

几天后，欧阳非悻悻地到了县教育局档案科，女档案科科长也戴着一副茶色变色眼镜。他至今不明白，为什么领导都喜欢戴茶色眼镜。后来他亲自坐了一个实验，他戴了一副茶色眼镜观察一位调皮的学生，很顺利地抓住了这位学生的把柄。最后他才明白茶色眼镜的特殊功能：那就是，只有他或她从眼镜镜片里面清楚地看到你，你却不能准确看到他或她本人脸上丰富的表情。金色的眼镜框架里闪烁着一对黑色宝石般的小眼睛，扑闪扑闪的，让人觉得是冬夜里天幕上的寒星，染黄的发型让你不停地猜测她的国籍，中国人乎？美国人乎？这一切显出这位科长俗而能雅的风度。当他向她陈述他的理由时，她的人造的双眼皮总是向上挑着，手里不停地翻阅着堆积成山的各种省市文件，那巨大的黑体字红体字标题在她的面前像一堆堆蝴蝶在上下翻飞。欧阳非战战兢兢地立着，这时他就变成了一名小学生，不知犯了什么错事在准备着挨打，一副垂头丧气，自怨自艾的模样。平时他可是个“雄辩家”，遇到教研组讨论或给学生作文学报告，他总是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趣妙横生，人给他松了一个绰号，叫他“非非漏嘴”。可这时他口齿不清了，思绪混乱了，词不达意了。他时而天南海北，时而古今东西，时而慷慨，时而懊丧，东拉西扯，总之，他向这位主管档案工作的女科长要他的那个“密码”，也就是在他的档案里被莫名其妙丢失了的蝌蚪般的文字，他曾是一级教师的有关文字记载。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真的好像成了他家里收藏的最最最珍贵的宋版善本书，片纸值万金啊，不，在他的心中，他的那些文字就是他的全部生命。那可是他在冰雪覆盖、空气稀薄的高原上十六年美好青春的缩影。那些档案文字又好像是他用了半生用力熬出的一锅鸡汤，闻起来香气四溢，捞出锅来的仅是几根鸡肋。

那位女科长听了他唠唠叨叨了大半天，很是不耐烦了，什么一级初级教师，你就是个小学水平级的教师嘛，话都说不清，话都说不明,你的档案里就那么装着，你翻山越岭横州跨县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档案怎样装和装什么谁能说清楚？费那么多口舌干什么？

他再也无法“狡辩”，理从何处出？话从何处来？此时，犹如当年在高原上一个叫拉日码的地方，藏语意思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天上明明是白花花的太阳，可你的脚一下子伸进流淌在艳丽的鲜花和碧绿的草丛里溪水里，你顿时觉得每根汗毛都是冰冷的，身子在不停地打颤。

这局级单位就是不一样，崭新的办公桌，舒适的座椅，打开窗户，就有清新凉爽的风从花园里吹来。办公室里洋溢着窗外花的清香，屡屡浓郁的龙井茶的香味和淡淡的高级化妆品的味道。他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你看看以前的同学，不是当了局长科长就是老总经理，在教育系统里的也混到了高级职称，可他现在还是个“中级”。回原单位找吧？那可是几千公里的路程，几千米的海拔。那就是等于你去找死，他的妻子对他说，你以为你是“有功”调回来的，你实际上就是当逃兵“逃”回来的。的确，他是“逃”回来的。当他才上高原上那会儿，他感到多么自豪，“恰同学少年”那句是他的口头禅，正当他安心工作时，高原反应让他失去生活的平衡。

第一次得病时，他的学生已经把县烈士陵园里的花圈铁丝都拿了回来准备给他献花圈了。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再也醒不过了。按当地的风俗，远地的人死了，就在江边堆起一堆柴火火葬。他单位的领导都派人准备好了一车木柴。人们就等他彻底咽气。整整昏迷了三天之后，就在那个星星也努力睁着双眼的凌晨，在他四岁女儿的呼喊中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的医院白色天花板和一张张熟悉而惊讶的脸。还喃喃地问女儿，我是在哪儿。女儿只是不停地憨笑着：“爸，你忘了，我们在医院呢。”妻子在不停地给他擦脸，眼圈周围还可以看到一层层干涸的泪珠的痕迹。

后来，有位好心人对他说：“你的体质本来就不好，却偏偏去救人，给那位因爱玩枪而受伤的人一次就输了600cc血液。”他爱玩枪，把自己打伤了是活该！你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世上哪有做得完的好事，你做完了好事，好事却不找你了。你现在病倒了，谁能帮助你呢？上帝说，只有你自己才能帮助自己。

这场生病打破了他正常的生活轨迹。在那寂寞如海的高原上，他既不会玩枪去打猎，也不会撒去捕鱼，更没有耐心蹲在江边去钓那肉质鲜嫩的雅砻鱼。他只会生自己的闷气，只会一遍遍重新阅读那几本已经发黄的古书和陈旧的杂志。他妻子说，你真是榆木疙瘩！他却笑笑，从不争辩。看着窗外飞舞的漫天雪花，或是一片片寒冷的月光，面对吐着红色火焰的火炉，把女儿的手搓在掌心，他觉得他已经够幸福了。

这病差点儿让他双目失明了，现在想起来，真的让他有些后怕。一双眼睛什么都看不清，一切都是模糊的，更不用说看书了。书上的文字就像扭动的蝌蚪在他的面前扭动，既看不清形状，也看不出意义。不能看书，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倒塌了。他的心情也跌落到谷底，只有女儿清脆的笑声让他从痛苦里挣脱出来，人们才可以看到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医生说，那是因为昏迷太久了，发生了严重的脑水肿造成的。他就回到内地修养。这么年青，我不能就这么给毁了。

组织说，你身体恢复了还得回来工作。

他也不是没有其他想法，那时人与档案合一，浑然一体，你离开了你的档案，你没有密码，你就是一个“流民”。你的铁饭碗就丢了。

共 11680 字 页 转到页 【编者按】每个人都有一个密码，这个密码是打在你身上的印记，是证明你的社会履历和你的工作能力的密码，它就像一把钥匙，能够为你开启幸运之门，也能为你关上幸福的大门。因为这个密码，关乎工作的待遇、职称等等一系列，证明你身份的重要证据。小说就是讲述一个高级教师因为高原反应，调回了都市。然而他的档案里证明他的工作能力的密码却丢了，直接影响到他的工作和生活，这让他寝食难安，百思不解，他开始费尽心力的找寻自己保存了16年，奉献山区16年的档案密码。可是都是空白，他的密码就这样悄悄地丢失了……小说语言凝练，流畅，人物饱满鲜活，故事情节一波三转，引人入胜。影射现实的文章，值得深思回味。荐赏！【：雅润】

2楼文友： 11:41:45 作者你好，看到留言加我，有文章的事需要和您沟通，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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