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希腊开始

《泰芮丝的寂爱人生》 [ 法] 弗朗索瓦·莫里亚克著 现在文化 201 年 4 月出版

女性形象一直都是经典小说中创作者传递命运观、生命观的叙事容器。从古希腊开始，由“海伦”至“萨福”，似乎都凝聚着人类文明对于欲望、自由的思考与斗争。每每经历社会的重要变革、思想之启蒙时，女性在小说中的命运总是格外的令人唏嘘。鲁迅都曾借“娜拉出走”展开怀疑，大陆红色小说中为了自由无上的革命追求而出走的女性也曾被广泛关注和讨论。香港有黄碧云的《盛世恋》虽将知识女性放置于师生恋的叙事框架中，但其权力关系背后依然追寻着一个古老的问题：女性对于自我意识的追逐与认知。而我们隔着时代再抽丝剥茧这一议题的内在深意，又往往会被现代社会的价值观所遮蔽，将女性命运所有的遭际统统归于情爱的诱惑，这其实很不可靠。

《圣经》中的诱惑借由智慧的觉知与性的觉知作为原罪，性的背后站立的是人。人有情感、有意志、有教化，这些都凭借着不同社会环境、文化之孕育，在生成之初，也就决定了其局限。女人的命运则更被作家寄予某种想象的隐喻，仿佛通过小说让女性最终脱离精神困境，比解释她的激烈行为更重要，这种解脱，带有男性世界所不具备的光辉，且与此同时，这些不安分的美丽女人命运都挺可悲，实际上也没有在真正意义上和男权世界作对。

法国作家弗朗索瓦·莫里亚克曾获文学奖，最为人所熟知的作品如《爱的荒原》、《给麻风病人的吻》等，在上世纪 80 年代影响了众多读者。其作品最突出的特质便是“阴郁”，且这阴郁受制于不幸福的婚姻樊笼，显得越发令人窒息。201 年，台湾现在文化出版社推出莫里亚克的作品《泰芮丝的寂爱人生》，同年，同名电影上映，由去年去世的法国导演克劳德·米勒执导。其实早在 1986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就曾出版过这部小说，当时译作《苔蕾丝·德斯盖鲁》。

泰芮丝的故事非常简单，她出身波尔多的贵族家庭，因政经联姻嫁给了丈夫贝纳。因婚姻生活沉闷，她下毒谋害丈夫，后丈夫为保全家族名誉作伪证使她脱罪，却将她软禁在家中。泰芮丝日渐消瘦与孤冷，在丈夫的冷漠之下“改邪归正”，直至最后终获自由。现代人似乎已经很难去理解这些衣食无忧的女性在面对并无大过错的丈夫时，为何会起杀心。但婚姻显然承担了莫里亚克悲剧命运书写中的重大。

现代人很难体会莫里亚克对于婚姻那种本体论式的虚无感。他似乎不鼓励泰芮丝的婚姻，却也没有给出这样的女性应该得到何种幸福。泰芮丝既不是好女儿，也不是好太太、好母亲，她在婚姻中的苦闷如此真实，但她似乎对于爱情和情欲也并不热望。她从一开始就冷眼以对，哪怕是面对安娜的热恋。那几乎像是天生的爱残缺，对于人的热情，对于生活的期望，在泰芮丝身上来不及成长，就已经夭折。这种没有来由的冷峻，像是对于现实世界的无情肢解，与其说是女性的真实知觉，不如说是作家赋予的。

张爱玲曾在《烬余录》里写道：“缺乏工作与消遣的人们不得不提早结婚，但看香港报上挨挨挤挤的结婚广告便知道了。学生中结婚的人也有。一般的学生对于人们的真性情素鲜有认识，一旦有机会刮去一点浮皮，看见底下的畏缩，怕痒，可怜又可笑的男人或女人，多半就会爱上他们最初的发现。当然，恋爱与结婚是于他们有益无损，可是自动地限制自己的活动范围，到底是青年的悲剧。”

那是 1944 年。也就是在泰芮丝故事的 22 年后。青年的悲剧一再上演，婚姻制度似乎只在金钱的秩序中加以检验。女性则承担起越来越大的毁灭力量，她们的破釜沉舟、鱼死破，甚至成为了现实权力潜在的威胁。而这样的裂变又似乎已不能用“寂寞”来草率解释。

古典小说，则多少有一些精神观上的趋同，所有的反抗都带有自毁的特质，以示与某种媚俗的妥协区隔。哈代的《苔丝》也有类似的情节，可见女性背叛其实挺好的丈夫是一个古老而流行的叙事核。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通过杀夫或者背叛，女性逃离婚姻，像娜拉出走以后，最终的自由其实只是另一重意义上的无家可归。这些故事像是要劝导女人不要结婚，而 又靠不住。杀夫失败的女性沉溺在这种不明确的渴望里。像张爱玲说的“有益无损”的婚嫁，往往是悲剧的起源，却似乎并不足以解释悲剧的本质。

“以一线光明，穿透我所描写的黑暗。我的色彩是黑暗的，我被认定是黑暗，而非穿透黑暗，并在那里秘密燃烧的光明。” 莫里亚克这样写道，但事实上，黑暗如此具体，光明却毫无轮廓。

活着的烦闷，披上女性的外衣，就显得越发是男权的错。其实人活着本来就充满烦闷。也不全是男人的错。

“我总是身为另一个人/另一个在街角的人/后天在另一间屋子里等待的人/后悔或同意我今日之所为却绝不会重复这些行为的人”

曾有诗人这样写过。人很容易将自己投射成另外一种样子，女人则更易换上此类幻想病。泰芮丝的原罪基于生之愁闷所启发的人的恶魔性，而在自由的社会秩序中，人的道德处境往往显得更为孤绝。

“用火把去照照我们的深渊。”将深渊看清晰。然而，这未尝不是另一种耽溺的受苦，一种男性作家对于女性自毁的执迷。

（实习：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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