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添细雾小山西体系

晨光曦微，郭仁在滨河休闲绿地开始晨练。说晨练，其实什么科目也不做，就是一个人随便走走。老熟人有的打太极拳、有的舞剑、有的玩揉力球、更多的在做老年保健操，他们都很热情地邀请他加入他们的团队，但他觉得干什么都有个“圈子”，与“不合适的人”，万万不能搅和在一起。这是退休时他给自己定下的一条规矩。一般情形，他都是绕着那棵皀夹树转圈。这棵树朝天伸出五股叉子，颇似老家门前那棵一刮大风就“啪啪”往地上落皀夹的树。其实，这么绕来绕去，他是想强迫自己忘掉一些不愿意回忆的人和事。比如跟随他十多年的司机小李。那天免职通知一宣布，他来到自己的车跟前，等小李打开车门，并申出一只手护着自己硕大的头。等了几分钟，一点动静都没有，举目逡巡只见小李正用惯用的动作为新任局长开车门……此刻，郭仁绕树转了三圈，第四圈刚迈步，就听见一种尖细、故意拖长的“哼哼”声。他驻足眯着眼一瞧，一只赃不拉叽的小白狗，正蹲坐在草丛里，眼巴巴地朝他发出那种祈求、悲戚的声调儿。郭仁墩脚的同时发出“呿”的威胁。那小狗没有被吓跑，反而趴了下来，三角形的脑袋搁在两只前爪上，一双大而黑的眼睛盯着郭仁一动不动，嘴里又发出了那种令人心痛的声调。郭仁素来爱干净，单位办公室的地板，保洁员撒上洗衣粉拖过，他还要通讯员蹲在地下用雪白的毛巾再抹一遍。那只趴在草地上的小狗，瘦得肋条一根一根的，卷毛被油污、粪便紧紧地粘在身上，几只苍蝇穷追不舍，小狗不时摇动脑袋徒劳地驱赶。从它混浊的双眼、摇头摆尾的笨拙和浑身的邋遢，可以看出这是一只老狗，一只被人遗弃的野狗。

郭仁一改往日的八字步，脚上的布鞋发出啪啪的声响。逃离，快快地逃离，是他此刻最想做的。他觉得有某种东西在自己心底眨了下眼睛，打了个哈欠。他想逃离的就是这种东西。

四五分钟后，郭仁停下了脚步，他吐了口气，很庆幸自己重回宁静。这一点很重要，在位时，他最稀缺的就是这分“静”。然而，脚步还没站稳，身后就传来“汪汪”的狗叫声。

郭仁扭头恼怒地瞥了狗一眼，又跺了跺脚，想把那只讨厌的野狗轰走。只见那小狗只象征性地后退几步，眨巴着眼睛，像个“上访户”似的有一肚子话要说。郭仁恍惚闻到了一股臭味，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重新迈步前行。

“汪汪汪”，这次狗吠声调更高，更急，还带出一种哭腔。这使郭仁霎时想起退休欢送会的一些镜头。他鼻子酸酸的。他转身蹲了下来。那小狗似乎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图，飞快地蹿了过来，嘴里一边“呜呜”地呻吟，一边钻到郭仁的两腿之间，兴奋地舔他的手；有那么一下，它跃了起来，竟然舔到了他的脸。不知什么原因，郭仁蓦然有了一种“崩溃”的感觉，他很果断地抱起那只臭气熏天的小狗，径直向家里奔去。

不出他所料，比他更有洁癖的老伴，对这只脏兮兮的野狗深恶痛绝，不过，像往常一样，老伴撂下一句“你弄下你管”，就该忙啥忙啥去了。

郭仁开始忙碌。他戴上橡胶手套给小狗在水池里洗了个澡，用干毛巾揩了揩，电吹风机吹了吹，又用电推子将小狗一身的卷毛，除了耳朵、四条爪子，全推了个精光。地下那一堆蓬松的茸毛，真像一朵白云。接下来，他又在“小伙伴宠物店”购买了一个粉红色的铁笼子，买了狗笼头、狗磨牙的人造骨头、四只梅红色狗鞋、称了十斤狗粮；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店老板还推荐他买一身狗衣裳，他摇头说：“那不成了耍杂技的小丑了？”小老板说：“便宜给你。”郭仁一道冰冷的光射了出去，而后悻悻离去。他很反感别人把意志强加给自己。“什么玩意儿！”他在心里咕噜。“相当年，几千人修坝抗洪、几万群众大战卧虎山谁不听咱的？”

第二日他又披着晨曦出动了。不过与往日不同的是，他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了，而是身后多了一只狗。这只狗的变化也真够大的，仅仅一夜之间，简单拾掇了一下，脖子里套了根黄色的链子，爪子穿了只鞋，就趾高气扬得不得了：四只蹄子迈动起来，轻盈而有弹性，脑袋高仰，黑而大的眼睛闪着自信自傲的光芒。郭仁心里很不爽，这使他一下就想到他提拔的一位科长。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给这只小狗，起了一个名字，叫“骄骄”。不过，接下来的情形很快就扫尽了这种“负面情绪”。他牵着狗刚走出楼道门，四、五个上幼儿园的小孩就围了过来，“狗狗，好可爱的狗狗。”他们瞪大睡眼惺忪的眼睛，你喂狗吃棒棒糖，他喂狗吃饼干儿、面包，还有一个小孩儿，从书包里掏出“变形金刚”，放到了小狗的眼前，要跟小狗互动。家长们打开车门儿，焦急地督促孩子们上车。督促无效，他们把求助的眼光，投向了郭仁。郭仁看见了他们脸上真诚的微笑。说实在的，郭仁住在这个小区四五年了，从来没有发现这些邻居脸上会溢出这样的微笑。甚至，他好像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微笑是美丽的花朵。郭仁也报邻居以微笑。在微笑的海洋畅游了一阵子，郭仁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义务，他不顾小孩子们的哭闹，毅然决然地牵着小狗，向体育器材那儿走去。“叔，再见。”“郭局长，再见。”身后传来的这些告辞，使郭仁心里犯起了嘀咕：“原来这些邻居，都认识我？”

晚上，看过晚间新闻，郭仁又牵着骄骄来到了小区院子里。

他腆着肚子前面走，骄骄撒开四蹄在后面跟。出楼道没几步，他就扑哧一声暗自笑了。他自嘲地对自己说，想不到指挥几百号人马的人，眼下身后只跟着一只狗！而且还是只老狗！

“爷爷，你笑啥？”正在藤萝甬道摘藤萝豆荚的一位小姑娘边问边像蝴蝶一样飞了过来。

她是位胆大的孩子，伸手就摸狗的脑袋。骄骄吐出湿漉漉的舌头就舔她的小手。灯光下看不清楚，但郭仁能想象到那小姑娘的手一定像自己的孙女儿一样有一排肉窝。他问小姑娘：“上不上‘兴趣培训班’？”小姑娘说：“上午学了‘钢琴、舞蹈’，下午去了‘绘画、书法’班”。最后叹息说：“狗狗多好，就不用上这班那班的。”她说着就抱起了狗。骄骄一点不怕生，申出舌头就舔小姑娘的脸蛋、脖子。小姑娘咯咯地大笑起来。

小姑娘抱着骄骄来到小区的体育器材处。几个婴儿车里的孩子兴奋得手舞足蹈，呀呀叫成了一片。骄骄挣脱小姑娘，在婴儿车之间嗅来嗅去，俨然明星走台。七八个看孩子的老头老太太将郭仁围在当间，询问骄骄是什么品种，几岁了，吃什么食物等等。郭仁一一回答，他很惊讶自己竟有这么好的耐心。

这以后，郭仁觉得小区的邻居突然与自己熟悉了起来，不，应该是亲热了起来。大大小小的孩子碰见，都给他打招呼：“爷爷好！”“爷爷，你家狗狗呢？”可笑的是，有个小孩子竟直呼他“狗爷爷！”他听了，不生气还怪“美气”地答应“哎”。那些成人邻居呢，有上前一步给他摁电梯的，有帮他提东西的，有一次，一位远房亲戚来找他，竟然有两位邻居主动把亲戚领进了他的家门。

但与邻居的热情相反，他老伴的脸却阴沉了下来。

先前“阴”是因为人。

到了做饭时辰，老伴问：“吃什么饭？”

他正翻看呈显他工作政绩的影集呢，随口答：“随便。”

老伴不知什么原因，心里总是窝着熊熊的怒火，听见他如是说，就摘下老花镜撂到茶几上，质问：“随便是什么？是大米？面条？包子，饺子？”

他的思绪正飘飞在抗洪救灾指挥部，就又随口答：“随便。”

接下来，你一句我一言，矛盾越来越升级。

这次与人无关。

与狗的习性有关。

郭仁请教了宠物店的老板，又在手机百度上查来查去，多种法子都尝试过了，小狗“定点”大小便的问题始终解决不了。老伴拖地，拖着拖着就跳起来了，不是发现黄黄一片狗尿，就是瞅见一条一条的狗屎隐藏在写字台下面。

“搬着你的狗笼子，住到楼道里去！”

老伴扔下拖把，把狗笼子嗵地一声撂到了楼道里。受到惊吓的骄骄拼命吼叫起来，惹得对门和上下楼层的邻居都开门出来看究竟。听见嗵的一声，郭仁的心像被一只手揪了一下。待狗惊恐叫嚷的时候，他觉得那声音是从自己喉咙里吼出的，他不知道是愤懑还是心疼，两只手竟颤栗了起来。

这时，他听见了老伴的啜泣声。

他瞬间冷静了下来。

郭仁决定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他发现小区地下车库的引道是用彩钢瓦封起来的。于是，他便把狗笼子放到了这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担心夜里寒冷，他把自己原来练毛笔字的毛布拿来，苫在了笼子上。心想，白天有时间就遛遛狗，晚上就把狗圈在此处，家里卫生了，也不在楼道里扰“民”了，真是“办法总比困难多”。

这一夜，郭仁并没有像预想的那么安稳。

刚迷糊，不是听见狗叫，就是感觉到狗舌头舔自己的手。辗转反侧，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朦胧入睡。他想，习惯成自然，过些日子就万事大吉了。

然而，第二日就有人找上了家门。

这是母女俩。是小区靠大门那栋楼的住户。她们是“爱狗协会”的负责人，她们在微信圈里发现了骄骄的境况。邻居们说：“引道是风口子，冷得小狗瑟瑟发抖；车辆一过，风扇灯耀小狗咋受得了？没有爱心养哪门子宠物？”她们不是空手来的，她们怀里就抱着骄骄。她们给它洗了澡，还给它修剪了毛。骄骄这个叛徒，此刻乖乖地蜷缩在母亲的怀里，还不住地舔她戴着几枚大钻石的白嫩的手。她们委婉地说，如果你们不要这只狗的话，我们爱狗协会的人就把它养起来，不过这样对你们的影响似乎……郭仁不等她们说完，就从她们手里接过骄骄来，说：“要，咋不要呢！”

一旁沏茶的老伴，脸又阴了下来。似乎比先前阴得更重。茶壶里的水溢了一脚地。

眼下已经是冬季。上岁数的人本来就觉着膝盖上老有一股寒风在盘旋，老伴突然又添了个肩周炎，医生叮嘱要注意保暖防寒，老伴成日价就把前后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你想想，人畜共居一个密不透风的空间，狗尿狗屎、狗体特有的气息，不把你熏晕才怪呢！

起先狗笼子放在客厅电视柜旁，郭仁为的是边看电视，边瞅骄骄眨眼睛，摇脑袋，申出粉红色的舌头舔爪子。窗子关严，郭仁就讪讪地将狗笼子移到了南边的阳台上。想不到，阳台窗户里的风一吹，恶臭味全吹回到客厅。老伴的眉头拧了个疙瘩，郭仁很知趣地又来到了阳台上，开始想办法。他把阳台上的推拉门关严，一闻，还有味。他把写毛笔字的毛布拿来，将狗笼上、左、右、后三面围住，留一面敞开，对着窗户，心想，寒风袭来，毛布一挡，就把风和浊气反弹回去了。理论和实践往往不一致。臭味儿一点也没减下来。更要命的是，早上听见邻居送孩子上学开车、走路的声响，骄骄便履行职责汪汪大叫。叫声在清晨格外响亮，不少邻居拉开窗门探出头来，欲言又止。

郭仁睡不踏实了。

老伴动员他把狗寄养出去。想来想去，几位来往多的亲朋不是住着楼房，就是人家也喂着狗或压根就厌恶狗。他又想起了“爱狗委员会”的母女俩，不过，想到母女俩提到的“影响”，他立时就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就在他莫筹一展的时候，老伴收到了一条短信。那是儿媳妇发来的一个链接。一打开，视频中一位女子正歇斯底里地张开口大嘴，见人就咬，血流满地……恍惚中，郭仁听到老伴儿说，知道孙子这些日子为什么不来吗？说，你是要孙子还是要那条臭狗……

郭仁开始做恶梦，梦中有无数张血盆大嘴咬他，撕他。一量血压，低压110，高压180。儿子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就急吼吼地办了住院手续。

住院期间，郭仁度日如年。一闭上眼睛，骄骄又大又黑的眼睛就在黑暗中闪烁，骄骄那种特有的“呜呜呜”的呻吟，不绝于耳。他心里空落落的，不知什么东西被人掏去了，留下的只有惆怅、焦躁。这一年，电视台开办了一档节目，叫“幸福是什么？”同室的病友搭讪着问：“你的幸福是什么？”他脱口而出：“狗。”

他越来越烦躁。

老伴送来的饭，不是咸就是淡，不是软就是硬。儿子一天不来他就骂忘了他，来了又说，不好好上班到这里躲清闲。

这样挨过了半个来月，全家人盼来了出院的日子。

然而，出院后，郭仁在家里并没有看到他的狗，狗笼子连同狗吃食喝水的小红碗、刷笼子的小刷子都没了踪影。老伴说：“狗真是讨厌，第一次把它撂到休闲绿地，回到大门口扭头一看，它竟跟回了，第二次，用绳子将它栓在一棵树根上，才脱了身。”

听着听着，儿子看见父亲的手开始颤抖，额头上浸出的汗珠由米粒大小变成了豆子大小，嘴唇嗫嚅着嗫嚅着，突然就昏迷了过去。

据说，郭仁听见狗叫才醒过来……

共 472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郭仁晨练时遇到一只被人遗弃赃不拉叽的小白狗，由遭遗弃的小白狗想到自己离职前在局长位子上的一幕幕，鼻子酸酸动了隐恻之心，随与狗结缘，不顾狗臭气熏天带回家。有洁癖的老伴却对这只脏兮兮的野狗深恶痛绝，动了心的郭仁给小狗清理卫生，买来铁笼子、狗鞋、狗粮。自此，他外出身后多了一只狗，不再是孤独一人，与狗结缘给他带来了快乐和人缘。凡事都有两面性，与狗结缘也给他带来了诸多不便和麻烦。狗是人的朋友，人更是人的朋友，在有关狗的习性和要孙子还是要那条臭狗问题上，让他与老伴之间矛盾升级。恶梦醒来，血压上升，郭仁被送去住院。住院期间，他更是因狗与老伴儿子生事端；出院后不见了狗，他突然就昏了过去。小说立意深刻，引人入胜，语言流畅、精炼，尤其郭仁这个人物形象刻画的十分生动鲜活，给人留下思维想象的空间。欣赏佳作！推荐共赏。【编辑：借双慧眼看世界】【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90811】

1 楼 文友： 2017-09-06 22:20:5 问好老师，感谢你为短篇栏目带来的精彩，祝创作余快。 走向太阳的路是烙人的，但太阳永远那么迷人！

2 楼 文友： 2017-09-08 08:25: 8 感谢老话兄带来的精彩，恭喜美文加精！ 老土祝您写作愉快！

 楼 文友： 2017-09-08 09:20:48 一条狗引发的故事，很精彩。其实狗和人一样，养久了都有感情，我也养过狗，深感共鸣！祝福老师，精彩依然！奉茶，祝福安康！

4 楼 文友： 2017-09-08 09:28:58 恭贺老师再获精品，问好学习。 走向太阳的路是烙人的，但太阳永远那么迷人！

6 楼 文友： 2017-09-08 12: 1:40 恭喜作者获评精品，祝佳作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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