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栾树外传

1

安可失魂落魄地走在村口的公路上，迎面碰见胖胖的安红妈妈，勉强喊声“淑芳婶”就想走人。安红妈却热情高涨：“思思啊，你回来我家红红知道吗？以前你们俩那么要好，她要知道你回来了，还不高兴死！”

安可心不在焉地答：“我刚从她家回来。”

“真的？哎呀，真不亏她和你好一场呀！你见到她家的新房子了吧？红红现在总算是好了，我也放心了！想当初，她闹死闹活非要嫁给刘建国，我和她爸都不同意，那么穷的人家，人才也只那个样，根本配不上我家红红，谁会同意啊？也不知道刘建国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安红结婚的时候，安可刚去外地念师范。离家两个月不到，回家听说安红结婚了，她大吃一惊，没听安红说过谈朋友，怎么突然就结婚了呢？安可带着疑问去看安红。在那间低矮潮湿的石头小屋里，她看到苗条高挑的安红身边站着的刘建国，又矮小又单薄，像没长开似的，心里的疑问变成了疑云，一个这样的男人，安红怎么看上眼的？安红一直都没有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只说女人总是要找个男人的。

安红妈接着还说了其他什么，安可都没有听见，直到她问：“你是回来看杨江波的吗？”

杨江波这个名字，像一颗子弹，一下子击中了安可，她浑身一震，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瞪大眼睛看着安红妈。

安红妈一定是被她的样子吓着了，边挪脚往前走边说：“不早了，我得赶紧去摘点菜回家做饭！”

看着仓皇离开的安红妈，安可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堵得她不得不大口的喘气，仿佛真有一颗子弹横亘在心脏里，仿佛下一秒就要不能呼吸。绝望恶狠狠地攫住了她，骨头缝里都是，就像那个悲惨的黑夜被德清勒住脖子捂住嘴一样。痛不欲生的悲伤胀满胸腔，然后迅速弥漫全身，眼泪随之喷涌而出！她想逃到无人处，可是双腿无力向前迈进一步，哪怕是藏起自己的软弱，假装坚强，都做不到！她跌坐在路边，埋头痛哭。这是十年来，她第一次放声大哭，不，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哭得这么凶。她哭自己，哭女儿。哭自己的不幸，哭自己的软弱。哭女儿的不幸，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也恨杨江波。

如果当初自己能勇敢地站出来告发德清，如果当初自己能勇敢地跟杨江波说明一切，如果当初自己能够寻求亲人的帮助，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逃离家乡，如果当初不那么幼稚地生下孩子，如果当初不把孩子送给安红……那么多如果，那么多条路，当初自己无论走了哪一条，结局都会改写。可是，自己偏偏选了那条最窄最黑的路，明知道难，明知道对自己残酷，还是走了！只是希望自己的逃离，能避免其他人受伤。可是如今，谁没有遍体鳞伤？

哭了很久，安可才慢慢平静下来。哭，确实是一种宣泄的方式。哭过后，心里没有刚才那么堵了，悲伤也没有刚才那么重了，只是，茫然却来了！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是离开，还是留下？离开，把一切埋在心里，像十年前一样；留下，留下来能干什么？她的眼光无意识地落在面前的一朵小花上，那鹅黄的花心，蓝色的花瓣，是那么的熟悉！那串花环，是她今生戴过最美的花环。那是杨江波为她编的！

一念及此，安可的眼里又起了一层雾。对杨江波，她始终心怀愧疚，即使他对孩子做出了禽兽不如的事！如果他不是太爱自己，怎么会十年不娶？如果不是自己，他何至于此？爱至深，恨才切！如果说自己一生的幸福毁在德清的手中，那杨江波一生的幸福就是毁在自己的手中。他对自己的恨，是再正常不过的，只是，他应该报复在自己身上，不该毁了孩子也毁了他自己！

一双大手轻轻覆上安可的肩头，她心里一惊，抬起朦胧泪眼回头看，却是杨叔！杨叔眼里满含着的爱怜和关心，像一把钥匙，又一次打开了安可眼泪的闸门。一声“杨叔”还没喊出口，安可已经泪雨倾盆。

杨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回来了就好，哭什么呢？”

“都怪我，害了江波！”安可泣不成声。

杨叔叹了口气，轻声说：“不怪你，只怪江波心太实！这么多年，你在外面也吃了不少苦吧？”

安可含着眼泪摇了摇头，说：“都怪我自私，我不该不辞而别，毁了江波一生！”

“你不辞而别肯定有你的难处，这个，叔能理解。只是，江波不能理解，我们也没办法说服他。他性子犟，你是知道的，当初他妈让他去找你，他死活不去！如果他肯听我们的，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杨叔的脸上有无奈，也有悲伤。

安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理解她的不辞而别，她的心终于得到了一点安慰，但是，同时，她又疑惑，所有的人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杨叔能够理解？她没有说自己的疑惑，只是说：“我今天去看了江波。”

“江波怎么样？还好吧？”杨叔急急地问。

安可看着满脸关切的杨叔，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

2

杨叔开了门，对跟在后面的安可说：“你自己进去坐吧，我去厨房里炒两个菜，陪我喝一杯！”

安可说：“我来帮你吧。”

“不用了，你在城里呆久了，家里的土灶弄不好。”杨叔边说边往厨房走。

安可望着杨叔单薄的背影，心里又泛起一阵酸楚，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遭这样的罪？她脚步沉重地迈过门槛，一抬头就看见了江波妈妈的遗像。昨晚从广场回来的路上，妈妈就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她当时惊讶莫名，心里是拒绝相信的，毕竟江波妈妈走时才不到五十岁。从小，她就知道江波妈妈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女人，直到自己长成大姑娘，江波妈妈还是那么漂亮。小时候，她很羡慕江波，有那么漂亮的妈妈。她还问过妈妈，自己什么时候能长得和江波妈妈一样漂亮？可是，妈妈却说，女人长得太漂亮了不是好事。念了书，她才知道妈妈说的是红颜祸水。

安可对着江波妈妈的遗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细看照片上的她，黑白两色中眉眼依然生动，神情间含着浅淡的忧伤。这忧伤是我给的吗？安可自问。眼前浮现出她甜甜的笑，黑亮的眸，两条垂到腰际的麻花辫，还有她甩辫子的妩媚。如果您的忧伤是因为我的逃离，我向您道歉，您泉下有知，应该知道我的苦衷，请原谅我！安可在心里说。

杨叔端了菜进来，看到安可站在江波妈妈的遗像前，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菜放在桌上，他又拿出一碟花生米和一瓶白酒。斟满两杯，递一杯给安可。安可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杨叔以前经常到安可家喝酒，他是爸爸的搭档，也是好朋友。安可从小就知道杨叔喜欢她，每年过年都给她买新衣服，喝酒一定要她在旁边陪着，但从不让她喝白酒。杨叔说：“家里没有啤酒，你别多喝，陪陪我就行！”安可知道，自从她逃走了之后，杨叔再也没到她家喝过酒。

杨叔喝酒不怎么吃菜，除了偶尔夹一颗花生米，另一个菜根本就没伸筷子。安可心疼地说：“杨叔，喝慢点，吃点菜！”杨叔笑笑说：“没事，习惯了！”那笑比哭还令人难受，安可的心痛了一下，眼泪涌上了眼眶。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杨叔说：“思思啊，你哭什么，要哭也该你杨叔哭啊！”他一昂脖子，喝干杯里的酒说，“你说杨叔做人多失败，到了这把年纪，老伴没了，儿子也没了！”

安可看着杨叔，他的苍老的脸上堆满了失意和痛苦，浑浊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她感到深深的自责，觉得他痛苦的根源就是自己。她哽咽着说：“杨叔，对不起，都怪我不好！”

杨叔好像有点醉了，猛一挥手，红着眼睛说：“不关你的事，我心里清楚得很，你是个好孩子！”

那架势，像极了当年到安可家提亲成功喝庆贺酒。安可至今记得，他红着眼睛大手一挥，亮着嗓门说：“你是个好孩子，我清楚得很！你结婚想要什么，尽管说，杨叔都给你买！”安可当时觉得自己真是有福气，人家结婚都是防着媳妇要这要那，自己未来的公爹却这么好。可是，结果呢？要的东西都买好了，自己却跑了！

杨叔继续说：“尽管你逃了婚，我面子上不好看，但毕竟江波长得帅，找个媳妇不成问题。这是你姨当时劝我的话。她还说，你突然离家出走，肯定不是对我们家有意见，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每个人都有难处！”

安可感激地看了看江波妈妈的遗像，在心里问：您那浅淡的忧伤不是我给的，那是谁？她说：“杨叔，我知道您和姨都是好人。我害你们在全村人面前丢脸，你们还替我着想，我真是惭愧！”

“可是好人命不长啊，好人没有好报啊！”杨叔重重地叹息道，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现在这世道，好人总是被坏人欺负的。”

安可错愕了，不知道杨叔说的坏人包不包括自己。

“思思，你别多心，杨叔没有说你，你也是被坏人欺负的人！”杨叔似乎没醉，又干了一杯。

安可不安地看着他，不确定他知道什么。

“你还记得你姨年轻时的样子吗？比现在的很多明星都漂亮！你说是吧？”杨叔醉眼迷离地盯着旁边的遗像，问安可。

安可吃不准他到底要说什么，只是点头“嗯”了两声。

“家有丑妻无价宝，家有美妻是惹祸的根苗啊！”杨叔又大声说。

安可吃了一惊，不知道杨叔要说什么，难道？她不敢想下去，只用狐疑的眼神盯一眼杨叔，又盯一眼遗像。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怪只怪你姨长得太漂亮了，还怪我自己太粗心，没保护好她！”杨叔竟然趴到桌上抽噎起来。

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碰到，安可觉得杨叔一定是醉了，走过去准备扶他去房间里躺着。没想到杨叔嚎啕起来：“冬珍，你心里的苦，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心真狠，到死都不跟我说！德清，你个狗杂种，老子要杀了你！”

后面说了什么，安可听不见了，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整个客厅渐渐沉入了黑暗，像穿上了隐形衣。黑暗里，有压抑的鼾声和含混不清的嘟囔声，那是趴在桌上酣睡的杨叔发出的。安可端坐在椅子上，睁着大眼睛瞪着江波妈妈的遗像，像被施了定身法，久久不动。

“阳光总在风雨后，乌云上有晴空……”一阵悦耳的歌声把安可惊醒了，是来电。

“思思，你是在杨叔家吗？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回？快点回，有人找你！”里传来妈妈的声音。

“有人找我？谁呀？”安可迟疑地问，她的脑子还没恢复正常。

“说了你也不认识，快回就是了！”妈妈催促道。

挂了，安可开了灯，把杨叔扶进房间弄到床上躺着，然后才带上门往家走。

外面其实还没有完全黑，有那么一丝光亮。一只黑猫被安可的脚步惊扰，一纵身，轻巧地窜上了旁边的一棵树。很久没见过猫了，安可不禁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猫正盯着她，眼睛里露出凶狠的光。安可不觉打了个寒颤，不知道猫何时也变得如此可怖！人猫正在对视，周围突然亮了，是路灯。猫受了惊，纵身跳下树，躲进暗影里去了，只剩下树在明亮的路灯下摇晃。是栾树！安可蓦地觉得很害怕，西方传说黑猫是地狱的使者，那猫不会是德清派来的吧？

安可一路小跑冲进家门，发现妈妈和一个年轻女人坐在堂屋里等她。见她进门，那女人赶紧站了起来，礼貌地跟她打招呼：“思思姐回来了！”安可一边答应，一边打量着这个女人。女人眉目清秀，神情温柔，看起来蛮舒服，但确实不认识。她疑惑地问：“是你找我吗？我好像不认识你呀！”

女人的脸红了，看得出有点窘，转头看着安可妈妈，好像在向她求助。

“别站着，坐下说！”妈妈把女人拉到凳子上坐下，走过去把门关上了。这让安可很意外，一般需要关上门说的事，不是大事就是坏事，电视里都是这样演的！

“她是永明的媳妇华贞，找你有点事。”妈妈坐下来郑重其事的说。

安可觉得奇怪，对永明倒是有印象，可他媳妇，以前连见都没见过，她找我能有什么事呢？我多年不在家，也认不得几个有权势的人，即使在生活的那个城市，也只是个小小的老师，哪有能力能帮上别人的忙！

“思思姐，你回去的时候，能带我一起走吗？”那个叫华贞的女人终于开了口。

安可觉得好笑，这样的问话常常是出现在电视剧里，女人想跟男人一起私奔的时候说的。她问：“为什么要跟我一起走？你看起来不是没读过书的人，出门应该不会丢的。”

女人欲言又止，一副纠结的表情。妈妈看不过眼，说：“你这孩子，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要你背，还是要你驮呀？只带着她就是了！”

安可说：“妈，话不是您说的那么简单。我带她走，是要负的。如果她是和永明吵架了，离家出走，到时候永明找我要人怎么办？”

“看你说的，她怎么会和永明吵架呢？永明怎么会找你要人呢？她就是要去你上班的地方找永明的！”

“那为什么永明不回来接她呢？”

“永明不就是个民工吗？来回要耽误工不说，还要多花车费。华贞一个人去，永明不放心，正好你回来了，带着她，不是蛮好吗？到时候跟永明打个，让他在车站接就是了！”

既然妈妈这样说了，安可不答应就显得不近人情了，但心里还是存有疑惑：田里的稻子马上要收了，棉花也白了，为什么现在要走？更奇怪的是，妈妈出门送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看样子是把她送回家了。有这个必要吗？

共 8451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看完这篇《栾树》的续，我还是被震撼了。较前面来说，故事的内容也是更加的丰富，更有了些曲折性，情节的铺设也明显的放开了，主题便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安可从安红家回来，碰上了淑芳婶，安红的母亲，在安红面前炫耀着女儿，引起了安可的一番回忆。想起自己的不幸和坎坷，安可跌坐在路边，伤心欲绝。这时，杨叔的出现，又让故事里多了一个被德清祸害的女人——冬珍，即杨江波的母亲。而淑芳婶呢？这么多的女人，都让德清祸害着。还有吗？也许有吧。是愚昧，还是软弱？而那个永明的媳妇，华贞，又成了另一个“德清”，村主任——永亮要祸害的对象。蛮横无理，欺男霸女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特别是车站送别的那个情景，永亮更是不可一世，况且，华贞还是他的弟媳。然而，令人可喜的是，安可的觉醒，华贞的义正词严，使小说的结尾燃起了亮丽的色彩。是的，女人将不再沉默，在正义面前，永亮只能留下一个凶狠的眼神，讪讪而走。至于，德清的死，安可提出的质疑，也给作品埋下了一个不错的伏笔。但谜底似乎也没必要揭开了，不管怎么样，德清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吧。尽管栾树的褐色的果实是一副丑陋的摸样，但雨后的马路，干净发亮的颜色里，会伴着安可、华贞，还有安可的侄女蕊蕊，一路坚强，一路阳光。欣赏，倾情推荐。——哪里天涯【江山部精品推荐01 020212】

2楼文友：201 - 14: 6:17 问好香香，感谢来稿，期待更多佳作！

楼文友：201 - 14:50:07 天涯大哥，你的按写得比我的文章还好！谢谢大哥了！ 喜欢安静，喜欢文字，更喜欢安静地品读文字！

4楼文友：201 - 16:09:50 上一部是过去时，多靠回忆牵出故事情节继而伸展；这一部是现在进行时，随着人物的增加，情节自然而然地延展开来，文笔还是一如既往的老到，故事依然令人感慨不已。问好香香，欣赏学习了：）

回复4楼文友：201 - 16:16:02 这一个续要归功于你和小斩，都说我的故事没讲完，我只好接着讲了！谢谢关注！

回复4楼文友：201 - 16:16:0 这一个续要归功于你和小斩，都说我的故事没讲完，我只好接着讲了！谢谢关注！

回复4楼文友：201 - 16:16:0 这一个续要归功于你和小斩，都说我的故事没讲完，我只好接着讲了！谢谢关注！

5楼文友：201 - 17:22:45 一群女人与一群男人的生活史。他们生活在社会这个大家庭里，痛着，爱着，奋斗着，经历着，一路走来风雨相伴，幸福相伴，温暖相伴。香樟，加油。

回复5楼文友：201 - 19:25:28 问候影子！谢谢了！

6楼文友：201 - 2 :55:28 问好香香，这篇小说写得不错呵！欣赏。。。

回复6楼文友：201 - 18:12:44 谢谢舟舟，我还要加油哦！

7楼文友：201 - 21: 1: 6 香香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的佳作。我已经读了二回，早上和晚上。作品真棒。学习了。新年快乐！ 一生中在寻找，寻找自已的梦，不知能否和梦结缘。听上天的按排。

回复7楼文友：201 - 11:1 : 谢谢夸奖，新年快乐！我要多向大家学习，真心话！

8楼文友：201 - 06:26:14 今天我又读了你的作品，香樟树是原来的在潇湘文学社的香樟树吗？看到你这个名我就会想起她。又一次佳作欣赏，学习了。 一生中在寻找，寻找自已的梦，不知能否和梦结缘。听上天的按排。

回复8楼文友：201 - 11:12:04 额，我们是一类树，但不是同一棵，谢谢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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