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近寄了信来
文章来源:延庆文学网 | 2020-01-10
玉珠近寄了信来,信里说新添了一个儿子,总有七八斤重。实在太小,不好抱去照相,只说宽裕了些,一定抱孩子回去的。
玉珠的冯先生闭了眼听宝珠读信,听到孩子脸上也稍稍动了一下,想要开口问,宝珠自顾自念下去,他也就闭了嘴,微微点着头继续听。冯太太在一旁听得一惊一乍,不断有新的问题冒出来,孩子叫什么名字啊?哎呀长得像谁?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来给看看呀?宝珠看不起她的母亲,她总是什么都要问。芝麻大的小事她也能装出一副惊天动地的样子来。仿佛安静了许多年,忽然有一件新鲜事,好事坏事都兴奋过了头。宝珠斜觑了一眼道,哎呀妈,你听我念嘛。
信里再说的,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然而冯太太听得津津有味。玉珠家庭仿佛是她一手操办的,他们日子过得舒服,冯太太越发觉得是的功劳。下午就叫了几位太太来家里打牌,牌局上闲闲提起来玉珠的事。手心里抓着一张牌迟迟不放下去,摸来摸去,慢慢细数自己的功劳:哎,我们家玉珠啊,就是懂事,家里安排的人也满意,这不,新添了个小子,日子也好。也不亏我当初给她寻这个好婆家啊。
玉珠的丈夫是冯太太千辛万苦寻来的,说是千辛万苦,也不过是在众人中挑一个家境好些的。玉珠家里是个没落的小康之家,外面还是个小康的样子,然而内里早已空了。玉珠是长女,家里的事她不免多担待些。原先在外面找事做,终究辛苦。冯太太心想着找个家境好些的,自己家里这个空壳子也好填补填补。玉珠当然也可以轻松些。
然而玉珠是上过女子学校的。
玉珠做女儿时,也一样看不起她的母亲,看不起她给她找的人。然而嘴上不好说,冯太太说着谁家的少爷家境殷实,宅子车子,玉珠心里烦,然而也只说,妈就是这样。掉头就走掉了,冯太太惘惘的站着,只小声说,我不还是为你好。
玉珠女子学校毕业后,谋了一个教书的职位。夜里很晚还在备课。还是夏天,玉珠穿了个半袖的旗袍,是冯太太的旧衣服改的,合身是合身,然而颜色太淡了些,也太老了些。为着省电,玉珠把桌上的台灯扭暗了些。书桌对着窗子,窗子外面已经是黑乎乎的一片。黯淡的一切围着她,几乎看不到她的存在。她俯身在桌上写写记记也觉得凄惨,是为着谁呢?家里房子小,宝珠跟她住一个屋。其时宝珠已经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玉珠回头看过去,宝珠正翻了个身,白色汗衫的一条带子褪了下去,薄薄的毯子盖在肚子上。再回过头来,窗子外面白肚子的电车慢悠悠地走过去了。
冯太太早上起得晚,玉珠吃完饭要走了,她还在房间里嚷着,玉珠,晚上早些回来。有 玉珠急匆匆跑出去,后面的话,就听不到了。大概是相亲的事。冯太太这些日子上心的很,各处要人介绍家庭合适的少爷。玉珠心里烦,她对永远抱有一种圣洁的决心。哪怕对方是个流浪汉,她若爱他,同甘共苦都可陪着他。
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学生们已经开始上课。她抱着课本走过一间教室,看见兰文生在里面,正慷慨激昂的念着课文。玉珠往后退了一步,躲在墙壁后面,听他的声音。兰文生三十多岁,也曾是她的国语老师,风度翩翩,儒雅多才。玉珠回到这个学校,多多少少是为了他,然而他不知道。只一心一意念他的课文。
玉珠下了课仍然不回去,趴在桌子上改学生们的卷子。正改到一句,停了电。往外面看也是黑乎乎的一片,玉珠放下笔,无聊在卷子上抠索着。山有木兮木有枝,下一句是该学生填的,她小声念出声来,心悦君兮君不知。念着就觉得凄惨,她爱的人大概永远不知道她爱他,而家里安排了相亲,她或许会跟一个陌生人过一辈子了。谁知道呢?或许她会爱上那个陌生人,然后觉得。然而太难,玉珠心里清楚。为着狂热,得到得不到,也都觉得实在什么人可比得上他。无论再遇见谁,都觉得不满意。
停了电,屋里闷热的厉害。玉珠摸索着找到了包,关了门回去。家里却还亮着,远远看见窗子上许多的人影,走来走去热闹着。玉珠刚开了门,冯太太就迎上来,不是喊你早点回来么?人家都等你很久了。玉珠不答话,径自往屋里走去。屋里站着个年轻人,身材很高,又背着光,脸都浸在阴影里,看不清样子。冯太太迈着小脚跑过来,哎,玉珠啊,这是家明。还没等她说完,叫家明的年轻人就走过来,伸着手说,你好。玉珠木木的把手伸过去。冯太太在一旁笑着说,你们先聊着,我去沏壶茶。
玉珠把包放在桌上,坐下来用手理了理头发。在家明看来,这是一个典型的古典女子。身材瘦瘦的,脸却是圆润的,看起来是一种孩子气的可爱。她配上这旗袍,像是小孩子偷穿大衣服,不大合身,然而更显得楚楚可怜。玉珠没什么话说,只好站起来,走到一旁的镜子旁,对着镜子里的人抿了抿嘴,这天气,出了这么许多汗。家明听说这话却赶忙站起来,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来,递给玉珠说,玉珠 擦擦汗吧。玉珠却有些愣了,只好接过来,在脸上点了几下。两个人都不爱说话,静静地都站着。听得到厨房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的响,却没人去提,热气溜过来,两个人还是静静地,只顾着出汗。
送走家明后,玉珠伏在窗前写信。拿着笔迟迟写不了字。最后只好说,我父母催我相亲了。不知道为什么跟他说相亲的事,也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千句万句都堵在心里,恨不得把心给他看。他在不在意,却是另一回事了。玉珠第二天上学校,绕路经过邮局,把信郑重的放进去。柜台后面的小哥问,寄信人不写么?玉珠攥着包,想了想,还是不写了吧。
家明很热心,给家里打了请她出去看电影。玉珠推说明天还要上课,晚上要备课,怕没有时间。挂了又想起那封信,不知是否寄到了他的手里,也不知他会作何想。冯太太在一旁听见了,很是心急。这么一门好的亲事,更何况是她经手的。然而她也只是心急,她做不了女儿的主。冯太太也不说话,只把手里的扇子摇的厉害,一下下打在手臂上。冯先生和宝珠都还没回来,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都不说话,只听得扇子一下下的响。
坐了一会又响,玉珠接起来,却是兰文生的声音,玉珠胸口突突地跳着,声音刻意压着,听起来却像想哭的样子。文生那头笑着说,玉珠,在家么?我去找你好不好?玉珠小小的声音说,先生,我在楼下等您。挂了回头看见冯太太两只眼睛瞪着她,玉珠在门口换了双鞋,一边说,是学校的事。冯太太瞪着的眼睛像是两盏台灯,没有灯罩子,发出的光太刺眼,让人不能直视过去。
弄堂口的路灯也已经亮起来了,玉珠在路灯下转悠,脚踢着路面,并没有石子之类,然而她还是一下下地踢着。黄包车过了许多辆,并没有看见兰文生。等的越久越是心慌,怕是他看到了信,猜到是玉珠寄去的,今日来找她,或有一番的大道理要教给她。她不敢想或许他也有意,今日是来团圆的。玉珠心里深切的自卑,更何况她爱他,愈发觉得配不上他,总该有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才能站在他身边。她心里知道不可能,然而还怀着一点浪漫的幻想,兰文生来找她,真是一点幻想也不想留给她。
等了许久才看到兰文生,玉珠迎上去,喊了声,先生来了。文生笑着说,你看,我们都是同事了,你还喊我先生。两人都笑,蒙蒙的昏黄的路灯的光笼着他们,身边时不时有人走过去。没人注意到他们。玉珠想起来,那时候真像两个普通的夫妻,隐居在无人识得的异乡,有了那么一点点安稳。
两个人在路上走,也都没有什么话。路两旁依然有卖各样小吃的摊子,此起彼伏的叫卖着。玉珠心里忐忑着,只顾往别处看,脚下没注意滑了一下,文生赶忙伸手去扶,问道,没事吧。玉珠摇着头说没事,手臂搭在兰文生手上,心里发热,脸颊耳后都漫上一片红。兰文生看了一会笑,你今儿个多擦了些胭脂?玉珠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笑。兰文生继续往前走,嘴里只说,那封信 我是知道的 玉珠脸更红了些,然而脑子里发懵似的,空荡荡不会思考,只是恩恩啊啊地应和着。文生又停下来,回头问,你是 什么意思呢?玉珠不答话,兰文生自顾说下去,我想 你家里对我 或许过些日子 。玉珠手里还拿着一方手帕,两只手来回绞着说,我总是等着你的
两个人再回去更没有什么话,路上经过一处老店,店里放着曲子,听不出是什么曲。悠悠长长的箫声,细听起来像是女人哭。苍白的女人路旁跪着,叫过路的看官且停一停脚,咿咿呀呀唱起来。正哭的凄惨, 咯噔 一下,那声音不见了,结束的太仓促,两人都吓了一跳。玉珠停下来抬头看他,文生也正回过头来看着她。看了一会两人都 噗嗤 一笑,凄惨的故事忽而就圆满了。
玉珠对于兰文生是一种小女儿式的崇拜,满心满意只觉得兰文生是个完美的人物。内心里仍然不大确信,总觉得得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方可配得上他。然而还是满心的欢喜。她以前没有恋爱过,也是认为这一辈子只要一次就好。满心觉得兰文生就是她的归宿了。玉珠时常想以后的事,宝珠毕了业,家里情况好些,她就嫁给文生。再有了孩子,守了他多少年,等到他们都老了,该去的人大概都已去了,还剩了他们两个。等到兰文生很老了,她还没有那么老,什么时候他要去了,她也陪着他,躺在床上牵着他的手说,我们死吧。内心里觉得没有他,她一个也再没有什么好守的了。
这些话她也对文生说,文生总是笑她,这么着急嫁给我啊。她就笑,脸上晕出红晕来,然而紧紧牵着他的手。
玉珠不大会做饭,文生却不是,独居了许多年,做饭很是好吃。玉珠买了一套白底红花的餐具过去,笑说以后就赖在文生那里了。文生正做饭,白色衬衫的袖子挽起来,没戴手表,露出一节古铜色的手臂,上下舞动着。玉珠倚在门框上,心酸的望着他。
文生手上生了许多茧子,也有以前生冻疮留下的红色的印子。玉珠总是紧紧攥着他的手,像是抓着风筝线,一不留神就飞走了的。后来玉珠学织了手套,拆拆织织许多次,终于完了工,然而其时兰文生已经不在了,手套被搁在柜子里,后来要拿出来转赠给别人,才发现大拇指被老鼠咬穿了。总也舍不得丢,总想着要再送给文生的。也总想着这辈子,大概还有一面的缘分吧。
家明终于不来了,玉珠把兰文生带回家去,冯太太一脸不满,饭桌上也没什么话。冯先生只顾与兰文生讨论些当下时局,倒也尽兴。吃完了饭玉珠收拾碗筷,冯太太跟了进去,倚着门框,闲闲的说,这兰文生岁数大了些,又是教过你的先生,更何况这么些年他也没找什么人,家境看来是不配我们的 姆妈,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家还是什么大户人家么?内里的壳子早已空了,不过是个虚面子在外支撑着。按说家里的情况姆妈比我清楚得多,我再怎么,也不至于依靠谁去。 玉珠一甩手出去了,冯太太讪讪地站了一会儿,也去外间陪着说话。玉珠拿眼斜着她,冯太太心里发虚,毕竟她多少有些意思,要靠着玉珠的婚事把家里填补填补。话一说开,反倒更不好意思,也就撂开手去,不想再管了。
兰文生终究觉得了。有日打来叫玉珠去看电影,玉珠新做了头发,一簇簇小小的卷往内里弯着,不显得老气,反而有些少女的俏皮。玉珠拉着文生的手问,好不好看?好不好看?玉珠在他面前,也像小时候在父亲面前,撒娇赌气,也是缠绵依赖,一副小女儿的模样。兰文生也把她当孩子,拨着她的头发说,好看。
看完电影出来已经是晚上,街上的路灯一盏盏升起来,十分明亮。然而毕竟是夜色里,天一黑,看什么都觉得可怜。正好是个悲情的电影,玉珠还为电影伤心着,文生也不说话,只紧紧攥着她的手。攥的太紧了些,玉珠诧异地抬头看他,笑着说,攥的这样紧?还怕我跑了么?文生也不说话,玉珠又小着声说,我不会跑的。文生拉住玉珠,在她耳边说,玉珠,我要到北边去了。你家里不满意我,我知道的。我想着,有一番事业 我回来接你。
玉珠以前总是做梦,梦见一双手,或者是一个背影。她冥冥里觉得,梦里那个人就是她这辈子要嫁的男人。如今觉着,或许不会一辈子守着,只是一辈子最记挂的人罢。文生跟她说这些话,玉珠心里很不相信,也是文生不相信的缘故。
玉珠去送他,北边有个亲戚给他在银行找了一份工作,慢慢做着,也比教书强上许多。行李是玉珠帮他收拾的,收拾的很整齐,一个箱子提着很有些分量。玉珠低着头说,你到那边,要记得常常写信回来。或者没有什么成就,也没关系,回来就是了。我总是 总是等着你的。兰文生一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腾出来,拉着玉珠的手,郑重的许了诺,我一定回来接你的。玉珠夜里又做梦,梦见追了一夜的火车,嗡嗡的火车响。
兰文生这一走,冯太太觉着这件事大概就这么不了了之,又把家明叫到家里来,想着总还有些机会。家明一向很热心,便是玉珠选了兰文生他也不灰心,像是前人走了,他这后一个随时都可替补上的意思。然而玉珠一心只在兰文生身上。玉珠带了宝珠去逛街,每每都会买些文生喜欢的东西回来,再到邮局给他寄过去。附上的信里说等她再长大些,能攒些钱,他喜欢的东西都能买给他的时候,他就回来娶她吧。兰文生收到很是感动,甚而落了一回眼泪,回的信里说,等他做出一番事业来,他一定回来娶她。玉珠后来想起来,觉得自己当初还像小孩子,单纯地觉得长大就好了。长大了,文生就会回来娶她,然而直到她嫁人,她再没见过他,也不会再见到了。
他们一直写信,玉珠每天都写,隔些日子就厚厚的一摞一齐寄去。文生起先也是写长长的信,玉珠总是笑说怕是不消化了,然而心里是高兴的。后来文生的信越来越少,玉珠安慰自己说他做事忙,大概没什么时间写信了。说得多了自己都不信了,心里委屈,却也没有别的办法。闲了总是把以前的信翻出来看,看着笑着,看完了又想到当下的情景,委屈就更委屈了些。
后来过了许久,文之不再寄信回来。玉珠更着了慌,收拾了行李去北平找他。冯太太一旁冷眼看着,只说,看吧,我说过的,靠不住。瑞珠只顾着收拾行李,她这番话听到心里更觉得委屈,眼泪都快掉下来,嘴上只说,事,终究怨不到姆妈身上。
玉珠坐了许久的火车,到站又刚好是深夜,无处可去。其时已经是冬天,北方冬天的夜里实在太冷了些,玉珠来的时候外面只穿了一件大衣,里面还是一件半袖的旗袍。等出了站,夜色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她裹紧了衣服,提着箱子往有路灯的地方走。想着快些去找文生,也没找个店住下,走了许久拦了辆黄包车,就往信封上的地址去。到了是一处四合院子,红色的木门紧闭着,玉珠拉着铜锈斑斑的门环喊,文生?文生?喊了许久终于有人来应,开了门却是一位中年的妇人,探出一颗头来问,你找谁?玉珠殷勤的问,请问兰文生在吗?妇人摇了摇头,不认识什么叫兰文生的人啊,怕是找错了罢?玉珠急急地说,不对呀,信封上就是这个地址啊,不会有错啊。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信封来,给那妇人看。妇人却没什么兴趣,一只手仍旧扣着门说,那就不清楚了,我们也是新近才搬来的,你认识的那位先生怕是搬走了罢。
玉珠听了这话,心里突突地跳着,嘴上却说不出话来,再看那妇人已经关了门进去了。箱子掉在地上,玉珠也捂着胸口蹲在地上,仿佛珍爱已久的东西刚才还在手上,瞬间被人夺了去,依然是心有余悸。她手上仍旧握着信,信封上是兰文生的字。玉珠胸口堵着一股气,在别人门前却不好哭出来,然而这深夜里也并没什么地方好去。只好又折回车站,这回却连黄包车都看不到了。提着箱子在路上走,终于哭出来,强忍着不出声,一肚子的委屈没人诉。心里已经开始恨起他来了,若是当初有意分开,又何必编了这许多话来蒙骗她?可是骗也好,无奈也好,总是要有个交代罢?路上已经看不见人,顶头是大大的月亮,没有路灯的路上是一片荡漾的月色,光亮亮照着路。玉珠拣了个偏僻的地方,坐上台阶去,埋头哭了一场。朦胧里听见有喝醉的人走过去,嘴里哼着曲,妹妹千里送郎去。咿咿呀呀听不清。玉珠想起那一晚上,也是这样深的深夜,两个人一块在路上走,另一个凄惨的女人声。呜呜咽咽唱了许久。
回去她就大病了一场,在床上缠绵了一个多月。家明日日来看她,路上总是买各种东西带来给她。一日家明在路上买了糖炒栗子,捂在怀里拿来给她。玉珠坐起来,家明就一个个剥来给她吃。两人说些闲话,她病了好些日子,看着窗子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回头问家明,是个晴天呢?冷么?家明低着头剥栗子,笑着说,不冷,只是栗子怕凉了,你快些吃吧。玉珠拿手去接,发现指甲长了好长,家明看见了,拿了剪刀来,我来替你剪指甲好不好?又拿了纸来接着,家明剪得小心,细碎的指甲扑扑簌簌的落下来,像一场大雪下着。好久没下雪了呢。玉珠想着。
玉珠从女儿做到媳妇,一场婚礼就完成了。当下正时兴新式婚礼,玉珠穿了一身的素白,屋里坐着又对众人落了一回眼泪,让人分不清葬礼婚礼。冯太太跑进跑出,着急忙慌嘴上也不闲着,妆画好了么?哎呀婚纱别拖到地上。冯先生还只在一旁只顾抽烟,这一桩大事好像只有冯太太最上心,心里觉得谁都靠不住,又谁都不放心。这么多年难得重要一次,愈发忙手忙脚的。
听得外面有人来接了,众人都出去看。新娘子留在屋里,矜持的等人来叫,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响。玉珠脸上还挂着泪,对着镜子补妆,镜子里面是一张瘦弱的脸。两腮边打了腮红,圆圆的侧面的苹果。对着看那一张脸,静静地像一张照片,镜子里面仿佛已经是过去的人,这么多年过去,就留了这么一张照片下来。从一处挪到另一处,继续静静地挂着。
家明家在北边,成了亲,玉珠自然跟到这边来。只停留了几日,家明就带玉珠回了家去。冯太太拉着玉珠的手好哭了一场,冯先生只吸了吸鼻子,说到那边去要做好媳妇的本分。玉珠做女儿时的衣服之类自然都留给了宝珠,宝珠站在一旁也不说话,默默地抹眼泪。玉珠把她拉过来,说是以后家里的事只好拜托她。宝珠只是哭。难分难舍了一场,然而玉珠终究到北边去了。
家明家里有着一间古董店,家明又在外面做事,家里就颇有些根基。玉珠嫁到北边来,就不必再出去做事。玉珠就去学校辞了教书的工作,专职在家里打理家事。家明在外做事忙,很少时间陪着她。玉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是呆坐着,或者斜躺在床上,命人开了无线电,听那小黑盒子呜呜的发出声音来,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各处流窜。她不常出去,这么些年也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她也时常坐在外面的椅子上读各种小报。以前她还读古书,做了人家的夫人之后就失了兴趣,总觉得读了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小报上别家的家长里短来的有意思。然而再有意思也能睡着了,总是佣人将她轻声喊起来,睁开眼天色已经暗了,西边的天上有人拖着红色的火球往下坠,暗红色的光线里扬起了尘灰,想起古书中迟暮的英雄,汩汩的江水旁长啸一声天要亡我,投入江去,岸上千军万马肃立着,红色的余晖打在身上,如同黄土塑造的雕像。更悲壮的气势。 报上刚读过的琐事,却不大记得了。
玉珠新认识了一些夫人,也是家明生意场上时常联系的朋友的太太。无事的时候玉珠就教人请了她们来,一块打牌,或是做头发。玉珠新烫了头,然而细碎的卷发显得有些老气,加上她做女儿时穿的就不大入时,如今做了太太更是不好穿的太放肆,中规中矩的深色旗袍,整个人看起来老了许多岁。好在在耳后别了一朵精致的绢花,家明回来,玉珠拉着他问,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家明在饭桌上,头也不抬的敷衍说,好看。玉珠噤了声,仿佛吃东西噎到了,一团棉絮似的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她回头看见门上镶的一块毛玻璃,玻璃上映出模模糊糊她的影子,看不清面目,黑黑的一团。
家明吃完饭就进了书房,玉珠喊佣人收拾了,自去了楼上卧室。卧室床头摆了一盏台灯,灯罩子是做衣服的料子剩下的,素白的一块,玉珠在上面缀了一些穗子,扑扑落落的很是好看。料子是丝绸的,镂了空,摸上去像是女人的手,然而生了许多茧子,也是操劳的女人。玉珠摸索着去扭开了灯,一小片的光笼着她,听到下面家明在咳嗽,断续的一两声,在大屋子里转了许久再传上来,沾了哪里的寒气,像凉凉的几声叹息。
玉珠牵挂的仍旧是不在眼前的人,对于身边的温存一直不大在意。玉珠时常想着兰文生或许在别处寻了个什么人,结了亲,甚而有了孩子。她想象那女人有着很重的市侩气,油腻的一头卷发,也不常打理的,整日只顾打牌惹得文生不满意,继而想起玉珠来,自己这个痴心爱他的女孩子,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娶了她去。玉珠想着颇有些得意,能在他心里一辈子也是好的,然而又想到在身边陪他的是别人,还是止不住的伤心。然而她再想不到或许那女人温柔娴静,兰文生陷在温柔乡里,早把她忘却了的。她为那一点往事痴痴地活着,大概家明也是清楚的。
她开始总是听到有人咬耳朵,说是见到家明带了一个什么女人去了哪里哪里,牌桌上的话都流到她耳朵里,黄太太摸了一张牌,暧昧的看了她一眼道,你们家家明,总得看的紧些,男人嘛,家里放着一个,也时常想到外面找些野味尝尝的。玉珠本来不在意,然而觉得在外人面前有维护家明面子的必要,一副不屑的样子道,他呀,可没有那个胆儿。牌在手心里摸了好几遍,打下去却发现是张五筒,刚要反悔,那边吴太太就拿了过去放到一旁,把牌放倒,大声笑着说,哎呀胡了,宋太太。
从黄太太家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黄公馆门口有两盏路灯,昏黄的光软绵绵直流到地上去,一点恩泽也到不了人身上。玉珠回头跟那几位太太略招了招手就坐进了黄包车,长虹路宋公馆。
黄包车上遮太阳的棚子收在后面,玉珠往后靠着,眯着的眼睛看见一条窄窄的天,黑布似的,月亮是一枚暗黄的珠子,或许嫦娥也做女工的。玉珠读书的时候看见过,说是古时候不安分的女人偷了丈夫的丹药飞上天去。那时候她只觉得有趣,读了许多遍,后来遇到兰文生,得之复失之,便又觉得那女人可怜,自己也是一样,此后再见那月亮像见了故人似的,天上地下就那么一个知音。
回到家里看见家明喝醉了酒回来,躺在床上,玉珠也不说话,坐在床沿边守着他。他爬起来只是吐,吐到地板上一地的污秽。玉珠拿手帕捂了鼻子,也是想吐,然而也吐不出什么来。抬头看见台灯的罩子被扯了下来,扔在地上,一角浸在那一片脏污里。她喊了佣人来收拾,柳妈一只手提溜着那罩子问,太太,洗洗还可用的罢?玉珠挥了挥手,只说,扔了罢。柳妈下了楼去,听到一阵洗刷的声音,哗啦啦的水流声,渐渐听不见了。玉珠看着窗子外面,是肃肃的北方深秋的夜。甚而听得到光秃秃的枝干碰到一起干冷的声音。上海的深秋也是成片的叶子落下来,像一场场大雨似的,然而怎么也落不尽,抬头看依然是一树树的苍翠。
玉珠怀了孕,家明开始时常回家来,夜里睡觉,玉珠翻了个身,被子褪在一旁,家明小心翼翼给她盖上去。玉珠朦朦胧胧醒过来,一片墨黑里感到家明给她掖被角。像是小时候,她还是小小的女儿,夜里姆妈带着她睡,然而睡得迷迷糊糊里看到父亲给她掖被角,一双大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才又小心翼翼退出去。玉珠翻了个身,胳膊搭在家明身上,闭着眼睛流出眼泪来。
孩子长到一两岁,玉珠才跟家明带了孩子回到上海去。一家人对着不免抹了一回眼泪,然而看见半大的孩子,冯太太也是更高兴些。抱着孩子亲个不停,冯先生也开了尊口,来,给我抱抱。家明在一旁指着一个大箱子说,这是从北边带来的一些特产,还有些衣料什么,给母亲和宝珠做几身衣服也是好的。冯太太听了这话,忙不迭的开了箱子来看,拿了衣料出来看,哟,果真是上好的料子。冯先生撇着嘴道,你看你是什么样子?家明和玉珠都笑,冯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女儿女婿给我的,我看看有什么的。
夜里家明和孩子去外面住,玉珠在家里跟冯太太和宝珠说些体己话。夜里冯太太撑不住去睡了,玉珠跟宝珠和衣坐在床上聊些琐事,宝珠突然问,姐姐,你跟那兰先生,当初是怎么一回事啊?玉珠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问这个干嘛?都是过去的事了。宝珠听了低头思忖道,姐姐,我想有封信给你看一下。宝珠下了床,在抽屉里一通乱翻,从一本书里拿了一封信出来,交给玉珠,说,这是我从姆妈那里看到的,看到是兰先生的信,想着怎么到了姆妈那里,便拿了来,想着给你看,然而那时候你已经跟姐夫去了北边,信就一直夹在书里。想着你回来了,无论如何是该给你看看的。
玉珠听了这话脑子里倒是懵的,他还寄了信来,他还寄了信来。玉珠怔怔的接过信来,却是双手颤抖的打开来,差点把几张纸都撕烂了。打开来看信纸都有些发黄了,玉珠一口气读下去,胸口一直突突地跳着。看了一遍倒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急急地又看了一遍,却又怕看漏了什么,一字一句看的清楚。一连看了好几遍才明白,是他做生意赔了钱,怕玉珠家里看他不起,来信来问玉珠愿不愿意再等他几年,或者到北边去找他,两个人一起过日子,想着慢慢总会好的。
看完了信才发现宝珠已经在身旁睡过去了,鼻翼一扇一扇喘着气。玉珠重又收起了信,放到信封里,双手紧紧握着。两个人还都当是辜负,却原来在茫茫的人世里阴差阳错的错过了。兰文生给她的信她都收在一个小的木箱子里,上了锁,时常拿出来看的。后来想起来,他留给她的,也是只有那一张张纸上的情意。然而她还是很在乎。他没收到回信,大概当她无情无义。玉珠下了床,站在窗前看外面浓重的夜色,想着他是不是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深夜里,提了一个箱子躲到她找不到的地方去了。夜色里行路,想起那年去找他,自己也是独身一个,弄丢了他在路上哭了一场,听见有喝醉的人走过去,哼着郎啊妹啊的小曲。恍惚中仿佛听到一个女人声,从远远的地方传过来,呜呜咽咽。飘忽的一两声。
益母颗粒的成分治疗动脉粥样硬化的药通心络怎么样
小孩咳嗽舌红苔薄黄怎么办
- [人生感悟]60岁叶倩文穿深V蕾丝风景秀丽背!头发花白皱纹明显,表情搞怪做鬼脸
- [人生感悟]水乳不是越贵越好,分享4款高性价比水乳,看齐也能养出好皮肤
- [人生感悟]哪有什么真直男 都是装直男 他发觉你生气了 需要哄 也发觉消息要及时回 也发觉要关心你 给你买喜欢的
- [人生感悟]蓝天燃气(605368.SH)发预盈,预计上半年盈利3.2亿元-3.6亿元,同比增加65.75%-8
- [人生感悟]直击调研 | 中材科技(002080.SZ):今年叶片出货量预计同比增加20% 十四五末期膜产能或达
- [人生感悟]魅族19疑似曝光,魅友:不在辉煌时驻足,不在低谷时转身离去
- [人生感悟]Aspex Management (HK) Limited平安保险美兰空港(00357)49.3万股
- [人生感悟]本土新增“3297+18187”!山西新增本土新冠胃癌确诊病例5例和无症状感染者28例;隐瞒行程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