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里偷忙再一张体系
文章来源:延庆文学网 | 2020-03-17
应读者朋友的请求,贴出这个新短篇。
此篇完成在年初,发表在2015年第五期《作家》杂志,由小说月报2015年第七期选载。
我现在写小说很慢很慢,一年也只能写两三个,实在是对不起等着看的读者们。
手头这个中篇,写了四五个月了,还是没写完
1,
冉仕科跟在母亲后面,往山上走。雨还在下,虽然不大,也架不住持续时间长,把一条山路泡得稀烂。尽管他特意换了双运动鞋,还是哧溜哧溜滑了好几下,小腿肚子不由地发紧。他看了眼走在前面的母亲,手上提溜着一个大编织袋,一走一碰腿,但依然很稳当。这让他不好意思,看来自己的确是在城里待得太久了,久到不会走山路了。
母亲忽然说,你把伞拿出来打起吧。他说,打伞更不好走了。母亲不高兴地说,不打伞我脑壳淋了雨就发痒,我才洗过没两天。冉仕科才知是母亲需要打伞。他不敢再违抗。今天上山扫墓是他坚持的,母亲说又不是祭日又不是清明,扫个啥子墓嘛。他说好不容易有空回老家,怎么也得去祭拜一下父亲嘛。他不敢说他就是为了扫墓才回来的,怕母亲心寒。母亲说那就等雨停了再去嘛。他说不行,他只有三天时间。母亲这才很不情愿地陪他上山来。
冉仕科侧身,斜过背后的背囊取雨伞,不料雨伞拿出来的同时,插在背囊旁边的水杯滑了出来,那是他临出门前泡好的一杯热茶,热茶咚的一声,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母亲的脚背上,母亲哎哟哟地蹲下去。
冉仕科连忙弯腰问,怎么了怎么了?母亲没好气地说,怎么了?你砸到我脚杆了,唉哟哟,痛死我了!
冉仕科不吭声,只能让母亲抱怨。因为下雨,母亲穿了双很旧很旧的胶鞋,鞋面薄得快成网了,一点儿保护作用没有。不想母亲没抱怨他,转而抱怨起死去的丈夫来:你个死鬼,冤家,死了那么多年了还不让我安生!?我到底是哪一点欠了你嘛?你要折磨我到啥子时候嘛!我硬是霉到头了。
冉仕科很意外,不知母亲这思路是怎么走的,转眼拐到父亲那儿去了?而且,他一直以为,母亲和父亲感情很好。他几次提出接孤身一人的母亲进城去住,母亲都拒绝,拒绝的理由就是我走了哪个守你老汉?不曾想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听那语气,是真抱怨,真生气。看来,母亲和父亲感情好,是自己一厢情愿臆想出来的。
到了父亲坟前,荒凉的程度超出冉仕科的想象,如果不是母亲指认,冉仕科肯定找不到。野草茂密高深,几乎遮挡住了坟头。显然,母亲已经很久没来扫墓了。现在是7月,若清明扫过,也不至于如此。
母亲一句话不说,开始蹲下去薅草,冉仕科收起雨伞,也跟着一起薅,很快,手心就有了血丝。冉仕科暗想,算是一种弥补吧,父亲走了三四年了,下葬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回来扫墓。
清理干净坟头,雨也停了。冉仕科拿出热茶,很惬意地喝了几大口。母亲则从拎着的编织袋里,拿出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纸钱,又取出个旧脸盆。旧脸盆旧得不能再旧了,底子锈得洞洞眼眼的,还有火烧火燎的痕迹。还在冉仕科很小的时候,就见母亲用它给爷爷奶奶烧纸钱了,感觉那盆子从出世起就是用来烧纸钱的。
母亲又拿出几个橘子,两块豆腐干,一一摆在坟前。再拿出一瓶酒和一个杯子。冉仕科接过来,把酒杯倒满放在坟前,又点了两支烟插在土里。然后两个人默契地蹲下去,把叠好的纸钱拆散松开,再点火烧。尽管空气湿度很大,纸钱也极易点燃,一串串的,十串纸钱很快就烧完了。
冉仕科在飘荡的烟灰前,很认真地跪下去给父亲磕头,心里默念叨:老汉儿,你在那边还好嘛?我那天梦到你,说没钱花了,今天我跟妈来给你烧了钱,你尽管用就是了。喝点儿酒,割点儿肉,再找个婆娘,好生自在地享受 老汉,跟你说点儿实在话嘛,我这一年很不顺,公司做不起走,屋头也不顺,你见过的那个媳妇儿,跟我吵了两句就带起娃娃回娘家了。不是你儿无能,是那个女人欲望太强烈,我没办法满足她。她看我挣不到钱了,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老汉,你在天上要保佑我喲,你跟爷爷祖爷爷都说一下嘛,保佑一下你们的后人嘛,保佑一下你的孙子,你的儿挣到钱了,孙儿的日子才好过,还可以再找个媳妇生两个
父亲在世时,冉仕科很少跟他说话,现在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其实他心里明白,他不是在跟爹说话,是在跟祖坟说话,跟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说话,真希望能把祖坟说来冒青烟。
冉仕科在那里念念叨叨时,母亲一直蹲在一边儿,跟墓地旁那些大石头一样无声无息。风吹过她满是皱褶的脸庞,头发扫在眼睛上,她也没去捋一下。冉仕科念叨完了,起身,让到一边,意思是该母亲拜了。母亲还是蹲着不动,一只手在脚背上默默地揉着。
冉仕科很奇怪,只好喊了一声,妈。
母亲忽然说,我不想拜,我不想搞这个假。
冉仕科问,你啥子意思呢?
母亲突然大怒:啥子意思?就是这个意思!我不想给他磕头!他在的时候对我就不好,好吃懒做的,害我做牛做马,还要被他打,他走了我还要拜他么?懒得!我才不想假模假式地给他烧香磕头。今天只是陪你来,给你带路,以后找得到了你自己来,我不来。
冉仕科大惊。简直无法相信这是自己母亲说出来的话。如果刚才母亲抱怨父亲,还可以理解是一时有气,现在这番话,就完全是字字血声声泪的控诉了。
他结结巴巴的说,咋个这样说呢?我觉得我们老汉对我们还可以的嘛。
母亲说,你晓得个屁,你就晓得读书,找家里要学费。学费是咋个抠出来的你根本不管,我做了田头做屋头,腰杆累断几回了!你老汉逮到机会就溜到镇上打麻将,还把你学费拿来输光。好不容易把你和你妹儿供大了,他就病了,还得个富贵病,啥子活路都不能做,还吃那么贵的药,生生把家里的钱全部造光了,留一屁股债。我上辈子做了啥子孽哦,嫁给这种男人 算了不说了,说起都是气!真的,说起都是气!要不是为了你和你妹妹,我早就喝耗儿药了!
母亲说的事,冉仕科倒是知道,他老婆之所以对他不满也有这个原因,工作几年好不容易攒下点儿钱,都拿回家给父亲治病了,不得已才辞职做生意的。
但冉仕科还是想不通,母亲竟然对父亲这么大怨气。父亲死的时候她哭得很伤心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来那伤心是为了她自己,为自己白白受苦那么多年。
冉仕科心里不痛快,又无法埋怨母亲。回想起小时候,的确是母亲在忙里忙外,父亲爱闲逛,还振振有词,说是要和村干部搞好关系。有一回母亲做好了饭去叫父亲,大概抱怨了几句,父亲竟勃然大怒,说母亲不给他面子,一回家就拿起手上的烟杆就扔向母亲,母亲躲闪不及,打到了额头,流了好多血,吓得妹妹哇哇大哭。
可是,村里不少男人都这样,还有把老婆打断腿的,打流产的,相比之下,冉仕科也没觉得父亲特别过分。冉仕科把茶杯递给母亲,说你喝不喝?母亲一摆手,没好气地说,苦巴巴的,有啥子喝头?一会儿回去泡蜂糖水喝。
母亲一直都忍气吞声,是个不敢高声说话的人。现在好像变了,开始有脾气了。是不是那次生病,差点儿丢命那次,在昏迷中转了世?这次回来,冉仕科感觉母亲并不像他想得那么凄苦,家里也打整得干干净净。而且,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见面就问他孙子如何,而是谈起了她自己的计划,她想把家里的几棵柚子树卖了,把自留地转租出去,再让儿子再赞助点儿钱,在村里开个网吧。 我做不动地里的活了,开个网吧,我可以坐到挣钱。 母亲的想法很让冉仕科吃惊。
见冉仕科在瞪他,母亲恼怒地说,你老盯着我干啥子嘛?我就不能发牢骚吗?
冉仕科没有说话,把茶杯收起来插回到背囊里,伸手扶母亲站起来,母亲却甩开他的手,自己费力地挪到坟前,将脸盆酒杯橘子豆腐干什么的,一一捡进布袋。母亲不过五十出头,但干燥花白的头发,粗糙褶皱的脸庞,还有很不灵活的腿脚,都让她看上去像个老太太。自己那个丈母娘不过比她小一两岁,看上去却像四十来岁的人,成天穿的光鲜亮丽,跳坝坝舞。
人和人,真的太不一样了。
2,
就在冉仕科和母亲上山扫墓的时候,警察王小进和刘大兴冒雨来到了冉家坳。他们是骑电瓶车来的,弄得身上又是汗水又是雨水。冉家坳藏在川北的大山里,交通非常不便,幸好现在有电瓶车了。放过去的话,只能搭乘那种突突突冒着黑烟颠簸不已的火三轮。
镇派出所一早接到电话,说冉家坳的疯子死了,脑袋上有血。怀疑是非正常死亡,所长就把他们两个派过来,做现场勘查。
冉家坳很多年没出刑事案件了,偶尔有人告状,大不了就是偷鸡摸狗,或者男女勾搭之事。严重的刑事案件,要倒回去几十年前才发生过。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乱,有外面的人跑来斗地主,不是游戏,是真斗。乱起来,打死了地主。因为乱,也就不了了之。改革开放后,家家户户都忙着发家致富,做小买卖的,出门打工的,有点儿血气的青年壮汉都去山外面了,剩下些老人孩子,村子里太平得了无生气。
这次不一样了,这次疯子忽然死在这么平静的年景里,对冉家坳这样的山村来说,是大事。冉家坳因交通不便,一直比较封闭,说得好听点儿是民风淳朴,忽然有人死于非命,惊动了众人。
两位警察到现场勘查后,初步确定死者属于非正常死亡。头部流血,倒毙户外。虽然下雨,额头上的血还是清晰可见。尸体旁的泥土里,也有血痕。
他们便开始在冉家坳走村访户,摸排线索。这样封闭的穷山村,肯定是一个摄像头都没有,查案只能靠老办法,一家家走访,查找蛛丝马迹。不料却很不顺,一向热情助人的村民都不愿协助两个警察,他们要么不说话,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连那个当了三十多年的老村长都打哈哈说,不好查就不查嘛。说不定是他自己活不耐烦了,喝了耗儿药嘞。
警察很奇怪,尤其那个年轻的,刚从警校毕业没多久的刘大兴,他不解地问他师傅王小进,哎王哥,你不是说这里的村民特别淳朴,特别有正义感吗?怎么这么不配合嘞?
王哥,虽然叫王小进,却比刘大兴大个六七岁,加上常年在基层工作,长相也显老,已经像中年人了。他说,那绝对热情。上次有人在山上偷猎,全村老老少少都协助我们去围捕,那个阵仗,都让我担心他们出问题了,拦都拦不住,好家伙
刘大兴知道师傅一说起过去的案子话就多,连忙打住他的话头:可是今天咱们连着问了几个,都不言语,要么傻笑,要么摇头。刚才那个光头老汉居然说,反正是个疯子,整那么清楚干啥子嘛?这叫啥子话哦?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珍贵的,不能因为他是疯子就该死嘛。
王小进笑起来,他是笑刘大兴那个学生腔。
两人从光头老汉家出来,打算去下一户人家。雨停了,但空气依然湿热。村里的路泥泞不堪,两边的房屋也显得破烂,柴草乱七八糟地堆在墙边,不似从前那样跺得结结实实,再盖上油布,一副得过且过的样子。这十来年,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挣钱之后,也没人回来建新房,只是接了孩子去城里过。村子渐渐有了被遗弃的破败迹象。王小进的老家也是如此,地也成片成片的荒了,也许有一天,这样的山村会彻底消失?
刘大兴没有这样的感慨,他家在城里。他一门心思在想案情,他琢磨着说:刚才那光头老汉说,疯子一天到黑骂人,村里人个个都讨厌他,怕是被全村人咒死的。你说,人真的可以被咒死吗?意念真有那么强大吗?
王小进说,这个还没有科学证明哈。不过这个疯子的确是招人嫌,去年就有村子里的人来我们派出所告过状,说他扰民。但是我们有啥法呢?他只是骂人,又没动手,又没偷东西,够不上犯法,只能是说服教育,可是哪个会去说服教育一个疯子嘛,完全是对牛弹琴。你要是把他弄来关起,只能是自己找麻烦。
这是个地道的山村,村庄依山势而建,弯七弯八,地形复杂。到处是石块垒起的平台和阶梯。要一家家走过来,至少得两天。刘大兴说,唉,这案子要放城里,调取几个监控录像,坐屋里就能查清楚。
王小进说,越是缺少科学手段,就越能检验我们警察的侦破能力,你晓得不?靠大脑还原作案过程,晓得不?要动脑子。
刘大兴说,是不是像大侦探波罗那样,调动灰色小细胞?
王小进没理波罗,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也没必要太担心,因为越是落后的地方,作案手段也就越简单,我估计费不了好大个事就能查出来。
刘大兴说,为什么?
王小进说,因为社会进步了法制健全了,犯罪手段才会复杂。你想嘛,他不提升作案能力,不是太容易被抓获了吗?而这种地方,根本不用太复杂的手段。
刘大兴频频点头,很崇拜地摸出一支烟递给王小进:那这次我可得跟王哥好好学学。
他们走到一户人家,还没上踏上台阶,就惹得院子里的大柴狗无比兴奋,仰天狂吠。
王小进点了烟,眯着眼说,我现在琢磨的是,这个疯子骂人已经骂了两年多了,一直平平安安的,全村人都习惯了,权当他是更夫,是个巡夜的,咋个会突然想起要弄死他呢?一个是,有人忍耐到了极限,另一个是,有人头一回听到这样骂受不了。总之,此事必有蹊跷,元芳你怎么看?
这后两句,他是用普通话念白的,把刘大兴逗得哈哈大笑,刘大兴的笑让柴狗生气,吠声更猛烈了,一个老太太开门出来,笑眯眯地迎候他们:来,进屋来。就好像有人来走亲戚般的高兴。
刘大兴压低声音说,王哥,依我的看法,是你说的前面那个原因,有人忍耐到了极限,一时间鬼火冒,恶向胆边生,果断下手!所以我敢肯定,是熟人作案。
你咋个能确定呢?王小进问。
刘大兴说,你想嘛,不是熟人的话,跟他无冤无仇的,他又无财无色的,杀他个疯子干啥子?
刘大兴为自己的总结感到得意,又复述了一遍,无冤无仇,无财无色,哪个会杀人?再说,这个村子也没有外来人嘛。
王小进说,恐怕现在还不能下结论哦。我告诉你,绝对有外人,我一进村就发现了,村子里有外人,不是我们两个,是其他人。
刘大兴吃了一惊:真的哇?是哪个?
王小进说,你说是哪个?肯定是城里人嘛。
你咋个发现的?
我看到有人拎了个家乐福的购物袋,还蛮新的。家乐福,是很大一家超市,我们县城都没有,要成都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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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死去的那天,村长起得特别早。他当然不是起来杀疯子的,虽然他也厌恶他,恨不能他去死(死了才会闭嘴)。村长起得早,是因为头天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时,忽然想到要做一件事,一旦想到了就急不可耐,恨不能马上起床去找人,于是起了个大早。
村长想把自家院子到路口的那个台阶,安一个门。夜里他听见疯子在外面叫骂时,忽然有了担忧,那疯子会不会哪天突发奇想,走上台阶到他家门口来叫骂呢?即使不给他开门,也够心惊胆颤的。他儿媳妇马上要生了,可不能受那种惊吓。还是拦一下为好。
这么一想,他越发地恨这个疯子,本来安安静静的一个村庄,被他搅和得夜夜不宁。而且疯子每次骂人,还从他村长起头,似乎在他那个疯颠颠的世界里,这个秩序依然要维持。
你这个狗官,你这个流氓,你多吃多占,你霸 女
疯子骂人有唱戏的风格,押韵,尾音略微拖曳。据说是早年跟着县剧团跑过,虽不会唱戏,只是给人家搬道具拉幕布,也还是受了些熏陶。他喜欢上一个女演员,迷得不得了,每天跟在女演员屁股后面,挣的那点钱都给女演员买小吃,买花,买擦脸油了。可女演员都不正眼看他,还骂他骚扰她,找团长撒娇哭诉,剧团就把他开了。
疯子回村时还基本正常,虽然疯颠颠的,但不乱来。就是迷女人,迷女人也正常,三十多了还没老婆,见了女人肯定如饥似渴的。只是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很不雅,眯着眼,流着口水傻笑,并且明目张胆地往女人身边凑。夜里还趴过人家的窗户。但女人们并不特别讨厌他,除了村里男人太少外,还有一点,他总是无条件地帮她们干活儿,脏活儿重活儿,路上遇见了,笑一笑,就能把自己肩上的重物往他肩上放。为此他总是在村里晃荡,四处献殷勤。他哥哥气死了,好好的身板,却放着家里活路不做。万般无奈,咬咬牙,给他娶了一个老婆。哪知那女人体弱多病,娶过来就病倒,三天后就呜呼哀哉。疯子受了刺激,便彻底疯了。
估计疯子把死老婆这事,怪罪到了全村人头上,从那时起就开始骂人了。他家住在山坡上,他吃过晚饭就出门,如同城里人饭后散步那样,遛着弯儿往坡下走,边走边骂,指名道姓。
你说他疯吧,他骂的还基本靠谱,哪家儿子不孝顺,给老娘吃剩饭剩菜;哪家公公欺负了儿媳妇,哪家经常把邻居的鸡捉回自己家,哪家的娃偷别人地里的菜是她妈指使的,哪家的老公出去打工,在外面采了野花,哪家媳妇喝农药寻短见,是婆婆咒的 坏人坏事一箩筐。连自己都不放过,叫着自己的名字说,你这个狗日的倒霉鬼,女人见了你都会吓死
有时耍起横来,他还会跑到人家家门口去大小便,把尿撒到柴火堆上,把牛粪扔进做豆瓣儿腌咸菜的缸里,村里人不恨他是不可能的。有时气不过,追出来打他,他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脑子虽然有毛病,腿脚却来得个利落。
据好事者统计,全村没被骂的就两家,一是他嫂子(他哥哥气死之后嫂子还是天天给他做饭送饭),二是他三叔(据说小时候父亲死了三叔一直关照他和哥哥)。连大家公认的老实人,冉家的寡母,他都要骂,说她偷男人,装贤惠。村里人都觉得好笑,冉家大妈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偷什么男人嘛。
虽然私底下大家承认,疯子骂的大多 事迹 是沾边儿的,靠谱的,但面子上绝对否认,一致对外。因为如果你跟他认真,就等于承认被他骂痛了(骂对了)。比如村长,他心里就明白,疯子骂他的事儿不是没影的,他挪用过几次村里的提留款,也睡过几个老公在外打工的妇女。可那都是前些年的事了,自从儿子娶了媳妇,他感觉自己是做长辈的人了,便收刀检卦,开启了稳重正派的新模式。可疯子却不依不饶,骂个没完。村长便摆出很大度的样子跟村里人说,一个疯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莫去理他。有时候又说,我们村子太安静了,他出点儿声也算添点儿人气嘛。
于是乎,疯子骂声久经不衰。
村长天不亮就起床了,匆匆吃了碗面,就去找村里的水泥匠,打算在自家台阶下面修两个墩子,然后安个门。因为没睡好,他感觉脑袋有点儿发沉,脚下有点儿轻飘。早上的村子很静,静得能听见山对面孙家村的鸡叫声,空气湿漉漉的,一点儿不像七月流火的天气。
刚下了个坡,就遇见一个学生娃惊诧诧地边跑边喊:死了死了,村长他死了!
早上的雾气罩在他流着冷汗的脸上,让这张小脸看上去像死神身边的小鬼。村长生气地拦住他,喝道:谁死了,说清楚!
学生娃一脸惊恐地说,疯子,疯子死了。
村长心里一凛,但还是很淡定地说,在哪里?带我去看。
村长的脚步越发地轻飘,下坡时有些软。怎么才想修个门拦住他他就死了?这也太奇了。莫非老天爷听见自己的祷告出面帮他了?还是媳妇肚子里的娃是个小天使?阻挡了魔鬼?不管怎么说,这事儿来得太突然,即使是件好事儿也让人惊悚。
村长跟着学生娃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三五个人围在一条坡道上,路边倒着衣衫褴褛的疯子。疯子摊手摊脚地躺着,仰面朝天。
村长走过去,围着他转了一圈儿,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死了,因为他经常很随意地躺在路边(或者地头或者树下)睡觉。他夜里骂人,白天睡觉,虽然有个家,但很多时候他找不回他的家。大部分时候村民见到他的样子,就是倒在地下的样子。他把整个村子都当他家了,想睡哪儿就睡哪儿,自在的如同天人。
可是,这么躺在湿乎乎的雨地里还是头一回。
村长蹲下去,用手在疯子鼻子底下挨了挨,果然没有气息了。村长站起来问,咋回事?
学生娃的惊恐已经散去,亢奋还在:是我发现的,我发现的。我上学晚了,架势跑,差点儿被绊倒了,我就骂他挡路,他不动。我踢了他一脚他也不动,肯定是死了嘛,我就跑去叫你了。
村长又盯着疯子看了一会儿,疯子的嘴微微张着,焦干,几颗黄牙齿露了出来。牙齿之间,曾源源不断地冒出恶言恶语,现在却被锁定了,再也不会一开一合了。就在昨天夜里他担心他上家来的时候,他死在了路上。肯定不是冻死的,现在是夏天。那么是饿死的?也不像,疯子从来不缺吃的,他嫂子总是定期地给他放一盆饭在他小屋门口。何况,前半夜他还很正常的巡夜,高声叫骂。
忽然,村长发现了血迹,在疯子蓬乱的头发下面,隐约可见。再细看,头的下面也有血,虽然被雨水冲过,还是能看出来。莫非是夜里走道不小心,摔死了?
村长开始发布指示:学生娃都赶紧上课去,不要再围着看了。你,去叫他嫂子来,你,用你那电话,给派出所报个案,就说疯子死了。
被分派报案的,是路边杂货店的女老板,女老板不动,说这个也要报案啊?他自己摔死的,寿期到了嘛。让他嫂子侄儿来收尸就行了。
村长说,那么多血,不好说嘞!前半夜我还听到他在骂人,咋说死就死了?他天天走夜路,咋个会突然绊倒?
村长说这话的时候,恍惚觉得疯子嘴巴又动了起来,心里一惊,随手从路边捡了一片编织袋,盖在他的脸上。
正说着,疯子的嫂子来了,毕竟是自家人,脸上的表情比众人要悲戚几分。疯子父母早亡,哥哥在他发疯那年走了,就一个嫂子,带着俩儿子住在村子下面路口上。
咋回事?疯子的嫂子惊恐地问。
村长如此这般地跟嫂子学说了一遍。然后商量地问,他家嫂子,你看,咱们给派出所报案不?
嫂子有些没主张,迟疑着说,昨天还好好的,我傍晚放在他窗台上的一大盆饭都吃光了,今天早上我去送面,屋头就没人了,咋个突然死了呢?
村长说,谁知道呢,是不是寿期到了?本来这话是学刚才杂货店女老板的,但一抬头看见疯子的嫂子正死死盯着他,心里忽地发虚,连忙说,报案。我已经让人报案了。
他指指杂货店女老板,杂货店女老板无奈地转身,去家里打电话。
村长想,如果按疯子骂人的顺序来排,他的嫌疑最大。因为每次疯子都是从 你个该死的村长你个流氓村长 开始骂的。即使是在他疯颠颠的世界里,他的地位也是不可动摇的。但是骂了快两年了,他已经不生气了,听习惯了,肯定不会去杀他。自己心里没鬼,干嘛不报案?万一是凶杀,埋了再让他们挖出来就麻烦了。这种事,他可是在电视上刚看到过的。
4,
冉仕科搀扶着母亲,一瘸一拐地下山,在村口遇见一个男人。
男人是个瘸子,真瘸,不是受伤了。冉仕科当然认识他,村里人都叫他瘸子三叔,三叔不但瘸,还是个鳏夫。
几年不见,瘸子三叔老了很多,脸上的皱纹像核桃皮,面色也发黄。在冉仕科的记忆里,小时候瘸子三叔常来他们家,地里的活帮不上,但手很巧,编个篮子修个桌子椅子什么的,特别在行。还会理发,有一套理发工具,时常背着,上东家去西家的,挣点儿盐油酱醋钱。每次来他们家,母亲都要给他煮两个荷包蛋,这很让冉仕科嫉妒。母亲说,他帮我们做了那么多事,从来不要钱,吃两个鸡蛋算什么?吃一篮都不过份!哪天我还要杀只鸡给他吃呢。
说是说,母亲始终也没舍得杀鸡。但冉仕科的记忆力,瘸子三叔每次都埋头把荷包蛋吃完,从来没让过他一个。而且父亲脾气再大,对这个瘸子还是客气的,因为他的脑壳,也是指望三叔剃的。
三叔见母子二人搀扶着走过来,就问,咋个了?受伤了?
冉仕科点点头,正想说句什么,母亲却立即反问道,你咋个了?把脸盘整成那个样子?冉仕科这才注意到,三叔脸上有伤,还挺明显的,颧骨那儿蹭掉一块儿皮,发黑。
瘸子三叔摸摸脸,小声叽咕说,没有啥子,在门口绊了一跤。那个,你脚受伤了,还走啥子路呢?喊科娃背起嘛。
冉仕科说,他不让我背。
母亲说,他那个身子板儿,背我还不得一起摔地下。
三叔转脸冲着冉仕科笑,科娃,回来啦?辛苦哈。
冉仕科应付道,不辛苦不辛苦。
昨天夜里睡好没有?三叔继续问,一脸的讨好笑容。
还可以。冉仕科不想跟他多说,可三叔还是不走,他动手动脚的,想去接母亲手上的编织袋,母亲不松手:生硬地说,你不用管我们,我们一会儿就到家了。
三叔收了手,忽然对母亲说,来了两个警察,刚刚。
母亲有些诧异,咋个了?
三叔说,疯子死了。
母亲一愣:疯子死了?好久死的?
三叔说,昨天夜里。
咋个死的?母亲似乎非常在意。
嗯,可能是摔死的,他们说脑壳上有血,躺在杂货店下面那条路上,一个学生娃早上发现的。
母亲愣了一会儿,说,该遭!死疯子,天天夜里出来骂人,看来阎王爷都看不过去了,收了他。
三叔又聂聂地说,警察怀疑,是遭人打死的。
母亲没好气地说,哪个半夜起来打他哦?肯定是自己绊死的嘛。
冉仕科扶着母亲继续走,刚挪两步,母亲又回头对三叔说,他三叔,我们科娃从城里头带了云南白药,还有创可贴,你来家里拿嘛,那个很管用的,把你脸上的伤敷一下,不要感染了。
三叔连连点头,嘴上说谢谢喽谢谢喽!但依然站在原地没走。
冉仕科再笨拙,也看出母亲和三叔之间超出常人的关系了。他们说话的语气,他们的眼神,既有自家人的默契,又有不是自家人的暧昧。尤其是母亲,刻意用生硬的语气说话,但眼神却是关切的,甚至有少见的温柔。
冉仕科简直想不明白,他老妈怎么会跟这个瘸子好?
他忽然想起,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自己把母亲接到城里过年,母亲只住了几天,就心慌慌的要走,冉仕科怎么留也留不住。临走前的晚上,母亲吞吞吐吐地跟他说,有人要给她介绍个老伴儿,她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冉仕科大吃一惊,死死盯着母亲,好像母亲说她打算杀个人似的。是哪个?冉仕科问。母亲眼睛看着别处说,还没说是哪个,只是问我想不想找一个,互相有个照应。冉仕科想也不想就说,不行,像啥子话嘛。过了一会儿又说,你要是孤单,就到我这儿来住。母亲说,城里我住不惯。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我问了你妹妹的,她说随我的意愿。冉仕科以长子的口吻再次明确表态说,不行。我不同意。你也不想一下,全村人都认得我爸,你又去找一个,羞死先人了。母亲不再说话,从此不再提。
难道人家介绍的所谓老伴儿,就是这个瘸子三叔?幸好自己没同意,一个瘸子,怎么照顾母亲?母亲照顾他还差不多。万一以后母亲先走了,自己还得赡养这个莫名其妙的继父。
转念又想,母亲一个人确实孤单,只要不结婚,他们两个要咋样都行,自己就当不知道。
他问母亲,哪个疯子死了?我怎么不晓得村里有个疯子?
母亲没说话,冉仕科以为她不打算回答,走了两步母亲却忽然说,就是那个一天到黑骂人的疯子,昨天夜里你不是也听到他骂人了。
哦,就是那个半夜唱戏的?
母亲说,唱啥子戏哦,他是在骂人,满嘴的狗屎。
冉仕科想起了。昨天夜里,具体说是前半夜,他的确是听见外面有个男人的声音,又像唱戏曲,又像喊口号,在那么安静的山村里显得非常突兀。他很疲惫,刚想入睡,就被这个声音吵醒了。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也没听清,四言八句的,有点儿像唱戏。
你以为我不晓得,我啥子都晓得
后面的意思就听不清了,他对家乡的土话已经有些隔膜了。他好奇,起身出门想看看。刚开门,就看见母亲正站在院门口,朝外面大声呵斥,那感觉有点儿像呵斥要饭的,又有点儿像呵斥野狗。
母亲回头看到他说,你睡你的,不用管。
冉仕科太疲倦了,没心思再问,就回屋里倒头睡了。今天起来光想着扫墓的事,也忘了问。
他咋个疯的呢?为啥子要骂人呢?骂哪个呢?冉仕科按耐不住好奇,一一问道。
母亲一言不发,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
回到家,冉仕科让母亲脱掉鞋袜,一看,脚背居然肿了。没想到那一杯热茶有那么大的杀伤力。冉仕科问,要不要去镇上医院看看?母亲说,二十几里路,你背我呀?冉仕科想想也是不现实,除非是搭人家的拖拉机,昨天他就是搭了一个拖拉机回来的。母亲又说,哪有那么娇气,我又不是头一回受伤。
冉仕科只好把毛巾浸了冷水,给母亲敷脚背,然后再喷了些云南白药。回来之前他打电话问母亲要带些什么,母亲说,买点儿创可贴,买点儿外伤用的药。他很意外,后来一想,在乡下劳动,肯定会经常伤到手脚的,就买了两盒创可贴,两盒百多邦膏药,两瓶云南白药的喷剂,没想到马上派上了用场。
冉仕科原计划第二天就走,现在看来只有多待两天了。虽然母亲一口一个没关系,你走你的。冉仕科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尤其看到母亲那个苍老的样子,心里有些难过。看来那个算命先生还真是说到点子上了,自己的确是尽孝不够。 先生你要想转运,须先尽孝。不在世的长辈要经常烧香磕头,在世的的长辈要好生经佑(侍候)。
他让母亲躺床上歇着,母亲不肯,说要做饭,要洗菜,还要去杂货店买豆瓣酱。他发火说,你想当瘸子啊?这些事我不会做啊?
母亲这才靠在床上歇息,但依然是不安宁的样子,蹙眉,发愣,看着窗外。
冉仕科想,自己实在是不了解母亲。
5,
村长领着两个警察到冉仕科家时,已临近黄昏。
冉仕科和母亲端起碗正要吃饭,听见外面有人招呼。他放下碗,走出门去,看见村长带着两个警察在院门口。村长说,科娃,这两位是镇派出所的王警官和刘警官,他们来调查案子。
尽管冉仕科早已是城里人了,村长还是习惯按从前的叫法叫他科娃。冉仕科只能重新习惯这叫法。村长又转头对二位说:这个是他们家儿子,刚从省城回来看他妈妈的。
刘大兴跟冉仕科握手时忍不住笑说,哦,原来你就是那位从大城市回来的外地人啊。家乐福,哈哈。
冉仕科奇怪,不明白他啥意思。
王小进连忙岔开话说,他是听村长介绍说,你在城里做生意,是个老板。
冉仕科讪笑,啥老板,就是混口饭吃。
村长说,科娃,你晓得不,我们村子那个疯子死了,昨天夜里死的,这两位警察是来查案子的。
王小进说,不要老说疯子,要说名字。死者叫冉仕祥。
村长只好说,就是,冉仕祥死了。
冉仕科想,看来这疯子还和自己同辈呢。他说,我听说了,是不是摔死的?
刘大兴说,现在还不能下结论,还要仔细调查。所以来请你们协助。不好意思耽误你们吃饭了。
冉仕科晃晃筷子说:要不,你们就将在我们家吃点儿?
王小进说,不不,我们要抓紧时间查访,还有好几户人家没去。
刘大兴直截了当地问,你昨天什么时候到家的?夜里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吗?
冉仕科说,我下午到家的,夜里刚睡下,就听见外面有人大声喊,有点儿像唱戏。我爬起来去看,我起来的时候,我妈已经把他撵走了。我就回去睡了。所以也没听到什么。
王小进说,哦。这么说,你妈昨天夜里见到疯子了?
冉仕科说,我也不清楚,我就看到她站在院门口,好像是在撵人。
刘大兴立即说,那我们进去跟你妈聊聊吧。
冉仕科说,我妈脚受伤了,在床上睡起。
两个警官不再跟他多说,撇下他,直接进屋去了。
冉仕科只好坐在院子里陪村长。村长低声道,未必你妈昨天夜里出来骂了疯子?
冉仕科说,我妈是害怕疯子吵到我瞌睡,赶他走。也就是喊了几嗓子,不可能把他喊死嘛。再咋个怀疑也不能怀疑到我妈身上嘛。
村长说,肯定不能嘛。唉,说句不该说的话,这疯子早该死了,弄死他的谁就是为民除害,全村人都感谢他。
冉仕科说,他有那么可恶啊?
村长说,两年前他刚娶的老婆死了,病死的,也不晓得咋搞的,他给他老婆下葬后就疯了,跟着没多久,他哥哥也死了。我看是他们那家人风水不好。他疯了以后就开始骂人,每天晚上天一黑就开始骂,而且是指名道姓的骂。除了他嫂子和瘸子三叔,哪个都要骂。
冉仕科忽然问,那我妈呢?他也骂?
村长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他骂我妈啥子呢?我妈有啥子好让他骂的?冉仕科愤愤地追问。
村长说,唉,反正就是那些话,偷男人啥子啥子,都是乱说的,你不要当真,哪个当真哪个就气死。
冉仕科在一刹那想起了村口的三叔,又想起了母亲在山上对父亲的抱怨,两点连成一线,挑开了脑中的疑惑,他不再说什么。想想也是,村子里一个疯子,每天挨家挨户骂人,全村人吐吐沫都要淹死他。
那警察调查了大半天,找到啥子线索没有?
村长说,警察说,疯子是从上面那条路,就是你们家门前这条路摔下去摔死的,警察怀疑是有人故意推了他。
冉仕科说,不会吧?是不是他自己摔倒的?半夜三更,坡坡坎坎的,太容易摔倒了。
村长说,我也这样认为嘛,但警察不相信,他们围着疯子的尸体看了好长时间,坡上坡下来来回回好几遍,就跟在数蚂蚁一样。他们说坡上那条路有打斗的痕迹。就是说,疯子死的时候不是一个人,是有人跟他打架,把他推下去了。他们还把疯子的血取了样,找人送到城里头去化验了。
两个人正聊着,听见院门口有咳嗽声,抬头一看,是瘸子三叔走了进来。三叔小心翼翼地问:警察在你们屋头?
冉仕科点点头,起身招呼他:哦,三叔,你是来拿药的吧?
三叔说,嗯,我来拿药。不不,我来找警察。
这时,屋子里忽然传来母亲的声音,喉咙很响很响:是,是我打死的!你们把我起抓走嘛!
冉仕科连忙冲进屋子,见母亲正要下床,他连忙按住,然后问警察:咋个回事?咋个回事?
刘大兴也有些回不过神来的样子,他解释说,我们就是问你妈昨天夜里的情况,你妈说,她听见疯子骂人,很生气,就轰他走,轰不走,就扔了根柴棒出去。我问她打到疯子没有,你妈忽然就发火了。
冉仕科说,不可能哦,我妈哪有那么好的身手?
刘大兴说,我也没说就是她打的嘛,但我们肯定要问清情况嘛。哪里晓得她老人家突然就冒火了。
王小进接过话说,我们的确在你家门前这条路上发现了血迹。人命关天,每一个疑点都必须查清楚。
这回轮到冉仕科回不过神了,他看着母亲,希望母亲赶紧撇清自己,母亲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继续嚷嚷说:他平时骂人都算了,我儿好不容易回来一回,也被他骂得睡不成瞌睡,老娘就是想打他。打到了正好为民除害,死疯子!
冉仕科瞬间鬼火冒,上前猛的推搡了一把母亲:你乱说啥子?在警察面前都能乱说吗?你以为警察是你儿,你随便说啥子都无所谓?我看你简直是疯了!不想过了!
瘸子三叔跨进了门,用少有的大声音说,警察,村长,不是她打的,绝对不是她打的,不要相信她乱说。
几个人又把三叔盯着,三叔顿了一下说,那个疯子,就是我那个疯侄儿,是我打死的。我来坦白。
冉仕科目瞪口呆。同时目瞪口呆的,还有村长和两个警察。
只有冉仕科的母亲,有些哀怨地看着他。
接下来,瘸子三叔一五一十地交待了案发时的情况:
昨天黑夜,我在路上遇到疯子了,他又在骂人,我好言相劝,不要再骂人了,回去睡瞌睡。疯子不但不听我劝,还突然骂起我来,从没有过的事
王小进问,他骂你啥子?
三叔迟疑了一下,说,反正就是那些难听话嘛,我懒得学。我从小把他当儿待,他居然这样对我,我简直是气惨了,就扇了他一耳光。哪晓得这个疯子疯凶了,连我也不认了,回过头来扇了我一耳光,他力气大,一下把我打翻在地上,他也不管我,自顾自地就走了,还是边走边骂。
王小进问,又骂哪个呢?
瘸子三叔说,骂哪个?哪个都骂,反正挨着骂。我一摸,脸上都是血,老子也毛了,就爬起来去追他,揪住他,想把他拉回家。我哪里打得过他嘛,他又把我推倒在地下,我都不晓得他咋个掉到路坎下去的。黑呼呼的,我也没看见。我听没声音了,就回家去了。今天早上才听说他死了。算我倒霉。
刘大兴说,你咋个不早说?
三叔说,我一直在屋头等着,你们没来找我嘛。
王小进说,我们一家一家排查,很费时间,但肯定要问到你的。不过你主动来坦白,是对的。
其实他心里明白,他们的确把他排除在外了,因为想到疯子是他侄儿,疯子从来不骂他。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不过他还是有很多疑惑,据村长说,瘸子三叔住在村子上面,他为啥子要半夜走到冉仕科他们家来呢?第二,疯子从来不骂他,昨天夜里却开骂了,到底骂了他啥子把他惹火了?第三,刚才三叔进来之前,冉仕科的母亲为啥要把事情揽过来,说自己用柴棒打了疯子?
他还来不及说什么,村长就忍不住说话了:他三叔,你老人家住在上面,三更半夜的,咋个会在这里遇到疯子呢?
瘸子三叔看了一眼冉仕科的母亲,小声说,我听说科娃回来了,我想过来看看。我怕疯子吵到科娃睡觉。
冉仕科的母亲恨恨地盯着三叔说,多事!要你管!我自己晓得撵!
冉仕科也很恼火,时而盯一眼瘸子三叔,时而瞪一眼自己母亲,显然他在克制自己。
事至此,算是基本明了了。
刘大兴合上本子,关了手机录音键。他想,这案子,最多也就是个过失杀人吧,或者连过失杀人都算不上。实在是让他意外,意外中还有些小小的遗憾。真的像王哥预测的,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从现场勘查的情况看,三叔所说的基本符合事实,疯子掉下去,脑袋磕在了路边的石块上。三叔自己,脸上也的确有伤。
刘大兴还是不能释怀,他跟王小进嘀咕说,王哥,你说真就这么简单么?
王小进说,未必你还想把它搞复杂么?
刘大兴说,那倒是不是,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奇怪。
王小进道,要说复杂,不是案情,是人心。先带回去,再慢慢讯问吧。
村长在一旁结结巴巴地说,王警官,刘警官,能不能宽大他三叔?他三叔肯定不是故意的,他三叔是个厚道人。
王小进说,我们会酌情考虑的。
6,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屋里归于平静。
冉仕科重新热了饭菜,端给母亲。母亲说,我吃不下。冉仕科就端着碗站在那儿不动,母亲只好接过来,扒拉了两口,嚼木头一样的嚼,就两口,又放到了床边。
冉仕科没滋没味地勉强吃了碗饭,站在院子里吸了根烟,再回到屋里时,母亲还是那个姿势靠着,眼神空空洞洞,冰冰凉凉。天黑透了,很静。冉家坳终于有了安静无比的夜晚。
冉仕科坐在母亲对面,看着母亲。母亲却不看他。
冉仕科实在忍不住了,终于说,你跟三叔,到底怎么了?
母亲眼睛盯着漆黑的窗户,很清楚地说,他是我的男人。
冉仕科虽已料到,还是有些恼火:妈,你也是,找谁不行,干嘛跟他裹一起嘛?一个村里的,还是个瘸子
母亲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跟他裹一起,我跟谁裹一起?你倒是说说看?我告诉你,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不是我爹妈,不是你老汉,不是你和你妹子,是他!只有他把我当个女人看,他怜惜我,对我好,他就是我男人。
冉仕科听出了母亲的哽咽,一下有些心疼,他知道母亲说的是实话。母亲在家里是老大,又能干,外公外婆就不让她读书,八九岁开始上山下田,样样做。那次母亲跟他进城,因为一个字不识,连公交车都不敢坐,就曾经抱怨过父母,为什么不让她读书。
母亲转过脸来,眼里已经有泪水了,说起来还不是怪你!你那个时候坚决不让我再婚,如果那个时候我正大光明地跟他在一起了,就不怕疯子骂,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
冉仕科不满地嘟囔说,咋个怪到我身上了?
母亲说,当然怪你!他还不是怕你听见疯子骂我们两个,怕你不高兴我,怕我为难,才去拦疯子的!要不哪里会有这些事!
冉仕科低头,不敢再顶撞。母亲索性哭出声来,呜呜咽咽的,透着伤心委屈难受绝望。冉仕科第一次有了深深的内疚。他起身,递了毛巾给母亲,拍拍母亲的肩膀安抚说,好好,是我不好。你还是跟我一起进城吧,以后我照顾你。
母亲擦了把眼泪说,不去。
冉仕科说,都这样了,你还要呆在这里吗?
母亲说,他会回来的。他又没杀人。
停了下母亲说,真坐牢了,我就给他送牢饭。
长久的沉默。
冉仕科想到了自己的婚姻。奇怪的是,回家这三天,母亲都没问过他媳妇怎么样。母亲不喜欢这个媳妇,他早看出来了。媳妇对母亲更是过分,母亲不习惯用马桶,用了没有冲水,她居然写了个 请注意卫生 的条子贴在厕所门口,幸好母亲不识字。但还是把冉仕科气得够呛。
冉仕科忽然说,那个,宝宝她妈,回她娘家去了。你跟我去的话,就咱们俩住,你要是愿意,我就把宝宝接回来你带。
冉仕科拿出手机,翻出儿子的照片递给母亲。母亲接过去,脸上总算有了点儿笑容:乖孙儿。我的小乖孙儿。
母亲把手机还给了冉仕科,温和地说,你看你好久方便,就带他回来看看我嘛。
冉仕科再无话,只好点头。
睡吧,那么安静,可以好生睡一觉了,有啥子事都明天再说。
母亲说完,衣服也没脱,就那么侧身躺下去,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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