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
文章来源:延庆文学网 | 2020-02-20
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 总之,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文艺工作者,以顽强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在他们脚底下,但凡出言不逊,都成了“刘少奇的同伙”。 打倒! 打倒! 打倒! 一切封建余孽,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破四旧,立四新。 这时,广播声震撼汹涌,播音员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淹没每个人的心跳,淹没每个人的心声。连书记也惊愕地抬头,他对别人的批斗才刚开始,他的权利初掌,新鲜而庄重,但,一场浩大的运动,难道连他也淹没吗? 蝶衣和小楼异常仓促地对望以下,不寒而栗。他们都再没机会自辩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作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广播很响亮,诵读毛语录的小伙子是个材料,嗓子很好。 中国历来注重音响效果。 太平盛世有敲击乐,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运动展开了,便依仗大喇叭来收“一统天下”的奇效。 建国以来,最深入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们永不言倦,坚决不下班。发出一种声音,永垂不朽。 即使人民的听觉训练有素,有时,亦半个字也听不清。它轰天动地价响着,妖媚,强悍,阿谀,积极,慷慨,哀伤,亢奋……百感交集,像集体销魂的嘶叫。 “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 都是革命小将呢。 年岁稍长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孩子不上课了,一伙一伙,忙于抄家,批斗……真是新鲜好玩的事,而且又光荣,谁不想沾沾边儿? 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卫兵,不管是北京本土的,或是省外来的,随时随意,把人们家当砸乱,拿走。一来一大群。蝗虫一般。 黑帮被整,黑帮家属扫街去。[NextPage]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末的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不带任何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 这些小将,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才懂得以“十六条”为指针,才敢于斗争。 一切是如何发生呢? 大家都懵然不知,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张贴了张小字报,说出“造反精神万岁!”这样的话,整个的中国,便开始造反了。连交通灯也倒转了,红色代表前进。 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各条战线莺歌燕舞……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他们根本不明白。 现在,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们日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检讨得差不多,便罚抄毛主席的诗词。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蝶衣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只见“霸王”二字,是他最亲热的字。 钢笔在粗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他在罚抄,小楼夜在罚抄。 只要菊仙不在,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他但愿她没出现过。如果世上没有她,他便放心。 像今晚。 学校因学生全跑去革命了,空置出来,被征用作“坦白室”。 他向自己坦白。若一切净化了,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沉淀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楼,谁也别想得到他!嘿嘿! 小楼四十九岁了。 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在蝶衣心中,他永远是一个样儿,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永远不算迟。 他们在抄,在写,在交代。一笔一划,错的字,错的材料,错的命运。 稍一分神,便被背后的小孩子又打又踢,喝道:“写!写你们怎么反革命!老老实实交代!再不用心,罚你们出去晒大太阳,跪板凳!” “游行耍猴去!起来起来!” 一时兴到,红卫兵把他们揪出来,敲锣打鼓游街去。[NextPage] “三开艺人”:日治期,国民党及共产党时皆吃得开的角儿,所受侮辱更大。不过,说真格的,二人又再紧密合作了。 一九六六年,这个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 正是八月暑天,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 被揪出来的首先得集体粉墨扮戏,全都擦上红红白白的颜色,夸张,丑化,现出“牛鬼蛇神”的原形。 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黑白是非都混沌。蝶衣呢,他又登场了,白油彩,红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眯虚着,眼窝拿两片黑影儿,就像桃叶,捂住他,不让他把眼睛张开。 他敏感的手,明白自己的皮肤没弹性了,失去了光辉。如果现今让他歇一歇,枕在臂上好歹假寐个半天,衣袖上的皱褶,一定刻在脸皮上,久久不散……他回了不原状了。 但只见他走一定神,仍是如花似玉。他没有欺场,是戏,就得做足。 他在人群里,牛鬼蛇神影影绰绰中,如穿帘如分水,伸手取过小楼的笔儿: “给你勾最后一下。” 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样。 他的断眉。 都是皮相。 小楼呆住了。 但游街马上开始了。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千古风流荟萃。关公,貂禅,吕布,秦香莲,李逵,高登,白素贞,许仙,包青天,孙悟空,武松,红娘……还有霸王和虞姬。 一辆宣传车开路,红卫兵押送着,锣鼓夹攻。走不了两步,必被喝令: “扭呀!不然砸断你的狗腿!” “翘起兰花手来瞧瞧!臭美!” “拉腔呀!扮牛叫!哞!哞!” 炎阳炽烈,臭汗混了粉墨,在脸上汇流,其稠如粥。整个大地似烧透了的砖窑,他们是受煎熬的砖。 “打倒文艺毒草!” “连根拔起!” “文化大革命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还没喊完,忽闻前面人声鼎沸,不久轰然巨响,一个女人跳楼了。她的一条腿折断,弹跳至墙角,生生地止步。脑袋破裂,地上糊了些浆汁,像豆腐一样。血肉横飞,模糊一片。有些物体溅到蝶衣脚下,也许是一只牙齿,也许是一节断指。他十分的疲累,所以无从深究。 是这样的:北京女十五中的红卫兵小将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已是第三遭,就在清查“赃物”,搜集反动罪证时,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气力仅足以提起笔杆的写作人,蓦地抄起一把菜刀,疯狗似的扑过来,见人便砍,见人便砍。接着冲下楼梯,连人带刀仆在一个十二岁的革命小将身上。[NextPage] 他们的女领队,狂喊一声。 “敌人行凶了!战友们,冲呀!” 是的,他们以毛泽东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发出嘎嘎嘎的声音。 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又抡起一根扫帚,企图抢救。不过一大群十来岁的毛头,锐不可当,把她逼到楼上,一层又一层。到了最高层,她无路可逃。一个家庭主妇,便只好耸身跳下来。没有了双手的作家,看不到这一幕惨剧。他早已昏死了。 蝶衣和小楼,木然地注视这台戏。 “古人”们在赤日下,人人步履慌乱。 小楼轻喟: “唉,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蝶衣悄道: “兵家胜败,乃是常情,何足挂虑?” 红卫兵见二人交头接耳,一记铜头皮带抽打过来,蝶衣珠钗被砸掉。 他只下意识伸手去拾。手背马上被踩一脚。几个女将向他脸上吐口水唾沫,骂: “妖孽!走!不准拾!” 小楼见状,一时情急,欺身上前挡一挡,唾沫给溅到他脸上去了,如流。他用臂拭去污物,用力了一点,此举触怒了红卫兵,一齐把他双臂反剪,拳打脚踢。 蝶衣忘形: “师哥!” 小楼忙用眼色止住他,示意别多事,便忍疼承受了孩子的拳脚。蝶衣恐怖地看着那批红卫兵,都是母生父养,却如兽。 也许是被弃掉的一群,当初那个血娃娃,他死了,轮回再来,长大后,一心整治他。是其中一个?面目看不清楚,但整治小楼,等于双倍对付他。蝶衣挤过去,硬是接了几下,一个踉跄趴倒在地。 尊严用来扫了地。 他几乎,就差一点点,沾到珠钗的影儿,它被踩烂了。 傍晚。 门外飞跑进来菊仙,她还挂着“反革命黑帮家属”的大牌子,扫完街,手中的扫帚也忘了放下。 进门就喊: “哎呀……小楼!” 赶忙帮他褪汗衫,却被血黏住,凝成一块黯红的狗皮膏似地,得用剪子,一绺绺慢慢的剪开来。不能用强,因为伤口连布纠结了,热水拭了拭,菊仙心疼,泪汪汪。滴进热水中。 小楼迄自强忍,还道: “这点皮肉,倒没伤着我。可恨是拿人不当人,寻开心,连蝶衣这样。手无缚鸡力气,都要骑在他头上拉屎似地……”[NextPage] “你呀,这是弹打出头鸟!”菊仙恨:“招翻了,惹得起吗?” 末了,一定得问个究竟。 “就只晓得为他?有没有想过,要真往死里打了,撇下我一个!” 说着用力一揩,小楼急疼攻心。菊仙不忍,按揉伤处。 “要不是想想你在,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 “千万别……” 正耳语着,不知人间何世。外面冲来一群红色小将,哗啦撞开了门。 其实,夜色未合,拍门撞门声已经此起彼落了,不管轮到谁,都跑不掉。到处有狰狞的怒斥,他们捣毁,砸烂,撕碎……最后焚烧,是必然的功课……除非见到中意的,就抄走,由造反派分了。 红卫兵抄家来了。 先封锁门窗,然后齐拿起语录本。为首的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凶悍坚定,目露精光。领了一众念语录: “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吩咐: “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色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 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剑。 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毛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 “啊哈,这剑是谁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NextPage]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整个中国也没有。 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两个红卫兵灵机一动,商议一下,马上飞奔而出,任务伟大。 蝶衣被逮来了。 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掂量着该怎么应付? 首领怒问: “说!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伺机千斩万剐……” 小楼一瞥菊仙,蝶衣看住它,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暴毙的蜈蚣,再多的内足,都走不了。 ……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戴?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 “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呻吟: “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 “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 “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 “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 “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 “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NextPage]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 “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 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 “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 “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 “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NextPage]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 “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分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倒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 不可沽名学霸王 ,你不但学足了,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NextPage]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 “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 “我是人模狗样!” 他交代了。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仍是“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 静。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是蒙尘的残废的花。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街坊组长也来了,干部也上座。 下面坐了菊仙。 一个中年妇女,木着脸道: “这是为他,也是为你。” 菊仙紧抿嘴唇,不语不动如山。 干部转过头,向门边示意。 蝶衣被带进来。 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在下面,如两个小学生。 二人都平静而苍白。 蝶衣开腔了: “组织要我来动员你,跟小楼划清界线。我们……都是文艺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他的行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为是“成全”,他的私心是“拆散”。他分不清,很矛盾。反而充满期待。 他瞅着菊仙的反应。胜券在握。[NextPage] 干部主持大局:“菊仙,你得结合实际情况,认清大方向,作出具体抉择!你不划清界线,跟段小楼分开,往后是两相拖累。” 妇宣队长沉着脸问: “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 女人逼害女人,才是最凌厉的。 蝶衣忽然满怀企盼:她就此答应了。 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 是的。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 他有三分感激! 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 他这样迫切地得回他,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 最好天天有人来权来逼,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 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止住。 菊仙意外地冷静: “我不离开他!” 她不屈地对峙着。蝶衣望定她,淡淡地: “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 菊仙浅笑: “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 “我不离婚。我受得了。”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 “我是他 堂堂正正 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坐。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 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对,泪,就顺流而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NextPage]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 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 “你偏要跟党的政策闹对立?” 转向蝶衣: “程蝶衣,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 明儿晚上? 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 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又从这儿结束。 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典礼”。 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唱那惨痛的戏。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戏衣,头面,剧照,道具,脂粉,画册,曲本……全都抄出来,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旧感情。 ……盛大辉煌的了断。 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 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如一群贪狼恶狗的舌。刮嚓刮嚓的啸着。炽腾点缀夜色,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余躯壳,木然冷视着烈焰。求也无用,哭也无用,笑则是罪。 都得“亲手”扔进火海。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 汗迹彩墨,随着绫衣锦缎灰飞,一起溶化。人人面目全非。 《国际歌》响彻,朗朗的歌声: ……旧世界打的落花流水。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轮到两歌红角儿“互相批斗”,“互揭疮疤”的节目了。 红卫兵的首领一宣布,大伙轰地鼓掌鼓噪。他一扬手,喊道: “我们要这两株大毒草,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群众脚下!” 小楼和蝶衣二人,被一脚踢至跪倒,在火堆两边。在绿军装,红领巾,缠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 暴喝如雷: “你先说!” 一件霸王的黑蟒扎靠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的大半生过去了。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是一块木板,横加胸前,然后皮带和锤子乱击……是那几十下子,他再也唱不了。 “说!”[NextPage] 红卫兵见他呆呆滞滞,在背上狠踢一记。段小楼,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目下就这样,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辱。形势比人强。 他只好避重就轻,沙哑地道:“程蝶衣这个人,小时侯已经扭扭捏捏,在台上也很……妖艳。略为造作一点。” 蝶衣无奈也吞吞吐吐:“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留着马子盖,瞻前顾后,态度不好。” 首领怒斥: “呸,揭大事儿!” 小楼望望蝶衣,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就继续找些话儿说了:“程蝶衣一贯自由散漫,当红的时候,天天都睡大觉,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们又指着蝶衣:“你揭他疮疤去!” 蝶衣也望望小楼,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开口了:“他赌钱,斗蛐蛐儿,玩物丧志,演戏也不专心,还去逛窑子!” 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欲避不避。二人都带伤。 “这么交代法?你俩要不划清界线,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说!” 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 “他唱戏的水牌,名儿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边,仗着小玩意,总是挑班,挑肥拣瘦!孤傲离群,是个戏疯魔,不管台下人什么身分,什么阶级,都给他们唱!” 说得颇中他们意了: “他当过汉奸没有?慰劳过国民党没有?”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给日本人唱堂会,当过汉奸,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反动派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 唱,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 一个红卫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扬: “这剑是他送你吗?是怎么来头?” “是……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当相公得来的!” “小楼!” 一下悚然的尖喊,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是菊仙。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猛力一揭,血污狼籍。 “啊哈!”那小将冷笑:“虞姬的破剑,原来那么臭!” 他把它一扔,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 意外地,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阴阳界的鬼,奋不顾身,闯进火堆,把剑夺回来,用手掐熄烟火。他死命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如那个夜晚。只有它,真正属于自己,一切都是骗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石破天惊地狂喊: “我揭发!”[NextPage] 他诉冤了: “段小楼!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无耻!大伙听了,他的姘头,是一个臭婊子,贪图他台上风光,广派茶叶,邀人捧场,把他搅得无心唱戏,马虎了事。就是那破鞋,向他勾肩搭背,放狐狸骚,迷得他晕头转向……”蝶衣越说,越是斗志昂扬。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什么因由,总之,这桩旧事,他要斗!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 两个红卫兵马上把菊仙架来,三人面面相觑。 蝶衣难以遏止: “千人踩万人踏的脏 !绝子绝孙的臭婊子……她不是真心的!” “她是真心的!”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求求你们放了菊仙,只要肯放过我爱人,我愿意受罪!” 蝶衣听得他道“我爱人……”如遭雷击。 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 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他的瘦脸变黑,眼睛吐着仇恨的血,头皮发麻。他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再也没有指望,牙齿磨得嘎吱地响,他被彻底的得罪和遗弃了! “瞧!他真肯为一只破鞋,连命都不要呢!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贪图威势,脱离群众,横行霸道,又是失败主义,资产阶级的遗毒……” 小楼震惊了: “什么话?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阶级臭 ,国难当前,不去冲锋陷阵,以身殉国,反而唱出靡靡之音,还有跳舞!” 红卫兵见戏唱得热闹,叫好。 蝶衣开始神志不清:“虞姬不是我!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你这样的贪图逸乐,反党反社会主义,歪曲农民革命英雄起义形象……他温情主义,投降主义,反革命反工农兵。他是黑五类,是新中国的大毒草!他有一次还假惺惺嬉皮笑脸问:共产是啥玩意?是不是 共妻 ……”啊当年一句玩笑。 蝶衣如此卖力,不单小楼,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一丝温情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他英勇,凶悍,他把一切旧帐重翻,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 小楼瞪着双目,他完全不认识蝶衣,和蝶衣口中的那个人。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为什么这般陌生? ……蝶衣一生都没将过这么多的话! 大伙恐怖地望着他。 他意尤未尽,豁上了。指着菊仙: “还有这脏货,目中无人,心里没党,恶意攻击毛泽东思想,组织动员她,一点也不觉悟,死不悔改!” 蝶衣激动得颤抖,莫名的兴奋,眼睛爬满血丝,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又逃不出来: “我们要把这对奸夫 连根拔起,好好揪斗!斗他!狠狠斗他!斗死他……” 蓦地,他住嘴了。 在烈火和灰烟中,他看到小楼一张脸,画上他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但隔得那么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 蝶衣蓦地住嘴,不断喘气,灵魂沸腾,再也说不上什么。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灌满铁浆,也没这样的滚烫痛楚过。 狠狠斗他?斗死他?[NextPage] 不! 不不不不不! 二人隔火对峙,太迟了,一切斗迟了。 言犹在耳,有力难拔。 蝶衣惊魂未定。菊仙冷峻的声音响起来。她昂首: “我虽是婊子出身,你们莫要瞧不起,我可是跟定一个男人了。在旧社会里,也没听说过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小楼,对,我死不悔改,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 红卫兵见这坏分子特别顽强,便用口号来压她: “打倒气焰高张的阶级敌人!”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剃阴阳头!” 菊仙被揪住,一人拎刀,头发被强行推去一半,带血。她承受一切。 首领骂: “妈的,那么顽劣,明天游街之后,得下放劳动改造!” 眼瞅着菊仙被逮走,小楼尽组合一分力气,企图力挽狂澜: “不!有什么罪,犯了什么法,我都认了!我跟她划清界线,我坚决离婚!” 菊仙陡地回头。大吃一惊。 小楼凄厉地喊: “我不爱这婊子!我离婚!” 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直直地瞪着小楼,形如陌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蝶衣听得小楼愿意离婚,狂喜狂悲。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不不,他错了,爱是没得解释的,恨有千般因由。伟大的革命家完全不懂…… 蝶衣尖叫: “别放过她!斗死这臭婊子!斗她!” 他没机会讲下去。 人群中冒出一个黑影儿。 “程蝶衣,你就省着点吧。还瞧不起婊子呢!你们戏子,跟婊子根本是同一路货色。红卫兵革命小将们听着啦,这臭唱戏的,当年呀,啧啧,不但出卖过身体,专门讨好恶势力爷们,扯着龙尾巴往上爬,还一天到晚在屋子里抽大烟,思春, 呢,我最清楚了。他对我呼三喝四,端架子,谁不知道他的底?从里往外臭……” 蝶衣费劲扭转脖子,看不清楚,但他认得他的声音: “靠的是什么?还不是 儿?仗着自己红,抖起来了,一味欺压新人,摆角儿的派头,一辈子想骑住我脖子上拉屎撒尿的使唤,不让我出头。我在戏园子里,平时遭他差遣,没事总躲着他。我就是瞧不起这种人!简直是文艺界的败类,我们要好好的斗他!”[NextPage] 小四! 这是他当年身边的小四呀! 他为了稳定自己的立场,趁势表现,保护自己,斗得声泪俱下,苦大仇深。 大伙鼓掌,取笑,辱骂,拳打脚踢。口涎黄痰吐得一身一脸。 火舌咝咝地伴奏。 蝶衣从未试过这样的绝望。 他是一只被火舌撩拨的蛐蛐,不管是斗人抑被斗,团团乱转,到了最后,他就葬身火海了。蓦然回首,所有的,变成一撮灰。 他十分的疲累,拼尽仅余力气,毫无目标地狂号: “你们骗我!你们全都骗我!骗我!” 他一生都没如意过。 他被骗了! “文化大革命万岁!”口号掩盖了他的呼啸。 小四把他怀中的剑夺过,恭恭敬敬地交给红卫兵: “小将们,这破剑,就是反革命分子的铁证!” 首领振臂呐喊: “对!我们得好好保管它,让牛鬼蛇神扛着,从这个场赶到那个场,来回的赶,天天表演,教育群众,反革命分子的兔崽子没有好下场……” 场面兴奋而混乱,凄厉得人如兽。 “文化大革命万岁!” “文化大革命万岁!” ……沸腾怒涌的声浪中,每个人都寻不着自己的声音。 蝶衣和小楼又被带回“牛棚”去。 各人单独囚在斗室中。 未清理的大小便发出恶臭。但谁都嗅不着。他们的生命也将这样的腐烂下去,混作一滩。“天天表演”?到处是轰轰响的锣声,如一根弦,紧张到极点,快要断了。有个地方躲一躲就好了。 破碗盛着一点脏水。 蝶衣经历这剧烈的震荡绝望忧伤,不能成寐,鬓角头发,一夜变白。 而四周,却是不同的黑。灰黑,炭黑,浓黑,墨黑。他没有前景。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取过那破碗往墙上一砸,露了尖削的边儿,就势往脖子上狠狠一割…… 谁知那破碗的边儿,不听使唤,朝脖子割上一道,两道,三道,都割不深。且蝶衣人瘦了,脖子上是一层皱皱的批,没什么着力处。[NextPage] 情况就像一把钝刀在韧肉上来回拖拉,不到底。 蝶衣很奋勇地用力,全神贯注地划着,脖子上的伤痕处处,血渗下来,又不痛,又不痒,只是很滑稽。为什么还死不了? 他记起那只蝙蝠,它脖子间的一道伤口,因小刀锋利,一下便致命了。血狂滴至锅中汤内,嫣红化开……血尽……四爷舀给他一碗汤……喝,这汤补血……都因为小楼。 不想追认前尘往事,再往上追溯,他就越发狠劲…… 突然,门外一声叱喝: “干什么?” 人声聚拢: “抹脖子啦!寻死啦!” 涌来五个值夜的红卫兵,眼里闪着初生之犊的兴奋的光芒。他们制造了死亡,他们也可以暂止死亡。 一人过来夺去破碗。 一人取来一把破报纸,又捣上伤口去。 “那么容易寻死觅活?啊?戏不演啦?” “你妄想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竟敢抗拒改造?抗拒批判?” “好呀……” 红卫兵的首领排众而出,下令: “你要死,偏不让你死!”如同判官,铁面无私,庄严而凶悍。 大伙遂一边胡乱止血一边在喊: “文化大革命万岁!” 蝶衣血流了不少,命却留得长。他跌坐退缩至角落,一双手慌乱地摇,声音变得尖寒,凄厉如月色中的孤鬼: “我没有文化!不要欺负我!不要欺负我!” 蝶衣并没有虞姬那么幸运,在一个紧要的关头,最璀璨的一刻,不想活了,就成功地自刎------他没这福分。还得活下去。 还是戏好,咿咿呀呀的唱一顿,到了精彩时刻,不管如何,幕便下了,总是在应该结束的辰光结束,丝毫不差。 虞姬在台上可以这样说:“大王呀!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大王欲图大事,岂可顾一妇人。也罢,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以报深恩也!”但在现实中,即便有三尺宝剑,谁都报不道谁的恩。 每个人的命运,经此一役,仿佛已成定局。 小楼面临拔宅下放的改造,“连锅端”,不知什么时候复返,东西得带走。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带。 暝色已深,小楼佝偻地走向家门,黑帮分子的罪状大招牌不曾卸下,几个红卫兵押回去收拾。 屋子里头漆黑一片,不见五指。[NextPage] 一打开电灯,迎面是双半空晃着的,只穿白线袜子的脚! 小楼大吃一惊,悚然倒退几步。 仰视。 菊仙上吊了。 她一身鲜红的嫁衣,喜气洋洋。虽被剃了阴阳头,滑稽地,一边见青,一边尚余黑发,就在那儿,簪上了一朵红花……新娘子的专利。 “菊仙!” 小楼撕心裂肺地狂喊,连来人也受惊,一时间忘了叱喝。 菊仙四十多了,她不显老,竟上了艳妆,一切仿如从前岁月某一天……风烛半残,一脸酡红的新娘子妖娆欲滴,舍不得嫁衣,陶陶自乐地指点着: “这牡丹是七色花丝线,这凤凰是十一色花丝线,这。。。。。。” 小楼把她拦腰一抱,扔到床上去。醉眼迷离的男人急不及待要脱下她的衣鞋: “妖精……” “弄皱了,弄皱了,再穿会儿吧!” 她抵抗着,不许他用强,乜斜媚视: “多漂亮的娇活儿!真舍不得给脱下来。你见过没有?” 小楼动手动脚的,急火正煎: “你真是!我师弟那几箱子行头,什么漂亮的戏衣没见过?急死我了!” “行头是行头,嫁衣是嫁衣,堂堂正正的穿了好拜天地!” 她仍在絮絮不休,沾沾自喜: “嗳,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决心给自己置件嫁衣?老鸨还真当菊仙光着脚走的。呸!打自从见了你这个冤家,我就……” …… 啊她要的是什么?“只要你要我!”她青春,妍丽,自主,风姿绰约地,自己赎的身,又自己了断。溺水的人,连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一段情缘镜花水月。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洗净了铅华,到头来,还是婊子。 是小楼的“维护”,反而逼使她走上这条路?离婚以后,贱妾何聊生。她不离! 小楼颓然,重重跌倒在地。 他身后,门框正中,亦遭押送的蝶衣幽幽而过,人鬼不分。他分明听见小楼那黯闷的哀嚎,如失群重伤的兽。 各人生命中的门,一一,一一闭上了。 “瞧什么?”红卫兵们把门砰地关上。 蝶衣过去了。[NextPage] 霸王跟虞姬没有碰面的机会,也没有当主角的机会了。因为,下一回的主角是一个剧作家,他的双手被拗向后,像一架待飞飞机的双翼,头俯得低低的,又似一架眼看快要触山的飞机的头。他痛苦而吃力地维持这个姿势,脸皮紫涨,快要受不了,正是生不如死。跪在高台上的,除开他,旁边还有二三十个陪斗的角色。 几次以后,又换了人。这么大的地方,躲不了就躲不了。斗争雷厉风行,大时代是个筛子,米和糠斗在上面颠簸。 牛鬼蛇神都收拾好,各拎一各包包,全部细软家当被褥,还绑好一个漱口杯,一块毛巾,还有牙刷,肥皂…… 都如行尸走肉,跟着大队走。连六七十岁的老人,满腹经纶显赫一时的知识分子,亦神情恍惚地背着书包,像小学生般排在队伍中。远赴边疆,发配充军的一行败兵。由一身草绿,臂章鲜红的小孩发号施令。 “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副主席!誓死保卫中央文革!誓死保卫江青同志!誓死揪出阶级敌人!誓死……” 牛棚出来的,全被塞仅五六辆敞蓬卡车上。上车的一刹,电光石火,蝶衣站住了。他嗫嚅: “师……” 小楼憔悴躲了,苍老而空洞,有一种“偷生”的耻辱。他没搭理,便被推至其中一辆卡车上。 前路茫茫。 卡车塞满了牛鬼蛇神后,各朝不同的方向驶去。 二人分隔越来越远。 没讲上一句话。 从此再也讲不上一句话。 那“誓死……”的口号声送走卡车队伍。终于它们是永不碰头的小黑点,走向天涯。 中国那么大,人那么多,何处不可容身?天南地北,沧海桑田。 正是:“沙场壮士轻生死,年年征战几人回。” 此情此景,就是你我分别之日,永诀之时。 (编辑:符素影)小孩积食内热怎么调理长春华山医院在线咨询小儿肠痉挛腹痛典型症状
上一篇:天空城主 第477章 闺蜜
上一篇:陨圣记 第一章 雷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