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中篇小说馨香二

文章来源:延庆文学网  |  2020-06-26

[原创]中篇小说馨香(二)

第二章 香包。

伫望窗外的香樟,他恍觉白炽的阳光里有片淡蓝色的烟雾。他打了个颤。一股幽幽而至的冷香沁入肺腑,潜潜扩散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顿觉遍体通泰,心旷神怡,灵魂宛若飘落到一片玉洁冰清的净土之上。

他是来要债的,母亲常说。

在襁褓中整夜啼哭不止,闹得全家夜不成寐,四邻不得安稳。肠胃不佳,吃啥拉啥,尿布上每天都是些白花花或黄乎乎或绿茵茵的稀汤汤,臭不可闻。大病小病不断线。吹了风会得感冒,晒了太阳要生疮。湿疹水痘百日咳肺炎乙型脑炎抽脊髓…若不是城里就医方便,怕死好几回了。三岁说不清话,四岁走不稳路,脑壳尽跌些青疙瘩。

可怜的母亲不知陪了多少眼泪。

有天,来了个瞎眼白发长髯的算命先生,说他八字大,头顶脚踩(头上两个没活下来,脚下又死了个妹妹)掏出一个朱红锦缎的香包,声称能逢凶化吉,保一世平安。母亲狠狠心,从全家每月十来元收入中挤出一元,买下了它。

那香包平常嗅不到气味。当他情绪不稳心烦意乱时,却会发出一股伴有淡蓝色烟雾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幽香,拴住他的心猿意马。

佩了那玩意儿,他病少了,哭少了,开始慢慢长大。

念完小学,刮起了史无前列的风暴。他无事可做,承担起繁杂的家务。

他屡屡从母亲给他的油盐菜米煤费中挖出五分钱,买通弟弟凌晨五点起床为他做早饭。自己却端了几个熟红苕,披星戴月,徒步到二十里开外的八一水库钓鱼。贪睡的弟弟老把早饭弄迟。宁愿亏着肚皮而决不肯花八分钱在外面吃碗小面的父亲,只得窝着火空着腹去抬二百多斤一包的盐巴。当他筋疲力尽地带着几条硬翘翘的猫儿鱼摸黑回来时,没有躲过父亲铁青着的脸。终于,鱼竿被断成了三截,楠竹坐筒开了花。

他想反抗,为保护心爱的渔具和父亲拼了。

然而,他眼前出现了淡蓝色的烟雾,闻到了幽幽的馨香。颤抖的手软了,胸中的火熄了。

还得去钓鱼,反正停课闹又不准。渔具还可能被毁,但没有了怨恨。

他不明白,为啥总受人欺负。他曾用小人书换来过短暂的友好。每月仅有一次打牙祭的机会,他偷偷用废纸包了几块肉骨头出来,逗得左邻右舍大小娃儿乐哈哈围着他转,说些我跟你好”我保护你”之类使他怪暖和的话。过后,他又是孤零零的一个。

那些娃儿动不动就骂他:爸是特务”的娃儿”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叫他傻二”他认为是奇耻大辱。直到雷锋自称是的”以后,他听到那称呼才好受些。

他确乎有点傻。比他大的娃儿可以欺负他,比他小的娃儿也敢打他,却不知道还手。

他走着走着,突然被人从背后使劲扯住了头发。他身不由己,跪了下去,头仰着,想喊,一张嘴,呸—射进一口黏糊糊咸腻腻的浓痰。他尚未回过神来,一串嘻嘻哈哈的笑声已转过巷子飘远了。他噙着泪跑回家,漱了三瓢水还没止住恶心。

唯有京三和他好。

他也是走着走着,唬地飞来一块石子儿,打中了后脑勺,立时鼓起个青包,一模,沁出了血,火辣辣的。转身一睃,竟是个比他小几岁的男孩。几步撵上去,一把捏住那小男孩儿的膀子,牙齿咬得格格响,全身肌肉紧缩,举得高高攥得紧紧的拳头不住抖动。他要打他个狗血淋头,半死不活。拳头未下,男孩儿妈呀娘呀地嚎啕大哭开了。

男孩儿的妈王吵吵儿闻声赶来,左手拉过她的宝贝疙瘩,右手猛地一掀,掀了他好几尺远,差点来个脚朝天。

这婆娘好大的力气!

围观的大人娃儿哄堂大笑,讥诮怒骂接踵而至。

好背时!

哼!惹着王吵吵儿,有你好的。

傻二,上啊!

京三也来了。

唉,人家大人不在,别欺小娃儿唦。

少管闲事多发财。他四类分子的娃儿还敢打人?

京三和王吵吵儿横眉瞪眼唾沫星子地吵起来。

他脑袋嗡嗡的,她们吵些啥一句也没听清,只记得京三说了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很久,他都闹不懂,州官”是啥东西儿?咋个不准百姓点灯呢?

以后,京三常来陪他玩。

京三高两个年级,初六七的。不高,也不漂亮。周身浑圆浑圆的,鼓鼓的。爱说爱笑。他搞不清楚,她为啥喜欢和他耍。也许是同在一个小学读了四年书罢?也许他们都是校歌咏队的?每星期二五留下来练个把小时嗓子,六一儿童节在文化宫同台表演,七一”在中心广场露天舞台上唱《我们是主义的人》市人民广播电台录了音。哦,那次京剧团送了歌咏队欢迎票,看完《琼花》回来时,她曾神秘地告诉他:京剧团要来学校招人。”他当时热血沸腾过。大概也许就为这些吧。

他煮饭,她便坐在门槛上和他吹牛。他总是忙乎乎乐呵呵地听她讲。

京剧团不安逸拥有凹凸有致的身材。听我表哥讲,都是出来的,常挨打,还跪炭渣滓。

噢,当真?

他有些恐怖,又有点儿遗憾。

李莽子那几个转哥(转业退伍军人)太难看,脚肚子上尽是毛。

他想不透,脚肚子上有毛咋不好。

陈补锅的憨娃儿脸皮真厚,老想找我耍,我才不理他哩。

他于是很感激。

有时,她邀他去她家玩,给她看在北京串联时的照片,摆奇闻轶事。某个女,在井边大喊大叫: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围上来的人忙问:有多大?有多高?她还是喊我的孩子。待捞上来一看,原来是只鞋,弄得众人啼笑皆非。一个北京人忍俊不禁地纠正道:这不是孩,是鞋,是鞋!

他便笑,她也笑。

和京三在一起,他很愉快,忘掉了许多烦恼,少了几分孤独,还有一种朦胧的兴奋。

不久,他搬了家,再也没见过京三了。

直到他下乡后的第三个春节,回城探亲,才听人说,她在某个偏远的山村,和一个脸上有一块大黑痣人称青一坨的知青结了婚,已有两个孩子了。他颇有些惆怅,似乎欠了她什么没还。

小学时读课文《小英雄雨来》他便爱上了河。觉得家乡若是没有河,乃人生一大憾事,傍河住则是世上最幸福的。

天随人愿,他家终于搬到了全市最大的河—金溪河畔。虽说住的是白天也要点灯才能看得清的废旧盐仓,阴暗潮湿,他还是很满足。夏天,在温顺平静的金溪河里,像雨来那样做狗刨,朝天露着肚脐眼儿做仰泳,这辈子再没什么遗憾了。

虽然变了环境,还是免不了受欺负。

不过,京三送他的一本说是可以帮助认识社会的砖一样厚的《鲁迅全集》却给他带来了另一番快乐。

鲁公的书,他那时自然读不懂,又是竖排繁体,开篇就是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校时良友…”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等等。他连喫”就是吃”都不知,其意义就更不知所云。

邻家有个老三届,拿《烈火金刚》和他换着看,他当然乐得愿意。也许通俗小说很难史上留名,垂之千古,但是,对低层次读者的启蒙作用却不可忽视。《烈火金刚》那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一开始就拿住了他的心。仅用两个晚上便读完了,又拿去换了本《林海雪原》此后,如同做买卖,换了这本换那本,管他啥,只要是书,就不放过。《野火春风斗古城》《敌后武工队》《平原枪声》《新儿女英雄传》《三侠五义》等等。也看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不过,除了打仗和保尔与冬妮娅、丽达的恋爱情节外,其余全作跑马观花翻过去了,以致没发现他后来十分欣赏的那段名言: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看《把一切献给党》觉得吴运铎太惨,不忍卒读。

后来,鬼是神差,他居然满有兴味地读完了《。不识的字太多,管他三七二十一,全打猜猜,猜得中猜不中反正不影响故事的完整性和人物的形象性。以后就看了《、《记》《东周列国志》《薛仁贵征东》《再生缘》《红楼梦》等等,不一而足。

那两年,小说书几乎隔断了他和外界的,仿佛到了另一重天地。没有了烦恼,碰到不痛快的事,钻进书里就忘得净净。他的灵魂完全和书中的人物,扣人心弦的情节搅和在一起了,以致忘了自己的存在,不知我之为我。他一忽儿是手摇鹅毛扇料敌如神的诸葛亮,一忽儿是坐在茅草屋中尝着苦胆胸怀灭吴兴越大计的勾践,一忽儿是窄窄金莲二寸七八女伴男装做了宰相的孟丽君…《成吉思汗》说那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有三千个己(妃)子五百个儿。乖乖,莫说还有许多兵马,光这五百个儿,倘若打群架,哪条街的娃儿敢惹,哪家哪户敢欺?他不禁羡慕起那大汉(汗)的五百个儿来。

特别是他把自己看作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孙大圣时,便想着把那吐口痰在他嘴里的,甩石子儿打他脑壳的,骂他是娃儿的,通通抓来,用定身法使他们在他面前跪成一排,听凭发落。他高高举起金箍棒,口中念念有词:还敢骂老子不?还敢打老子不?还敢欺老子不?这时,他会长舒一口气,闭上眼,仰着头,咧开嘴,发出舒心的笑。

母亲见他坐着看,走着看,躺着看,上厕所也看;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一会儿擦眼睛;买东西忘了找回零钱,蒸饭忘了掺水,炒菜老把锅烧红,怕他成呆子,便想着法儿把书藏起来。母亲一走,他就翻箱倒柜,哪怕把整个屋子车三转,非找到不肯罢休。一次,母亲实在忍无可忍,抓过书来,一把撕成两半。他气懵了。书毁了怎向人家交代?往后谁还愿意借给他?那不断了他的粮,要了他的命中小企业可以通过建立产业园区?他简直成了一头的熊,抄起根圆条铁签就要扑过去。

然而,他眼前飘来一片烟雾,淡蓝色的。他闻到了馨香。

他看见了母亲的手。

那是一双捧着父亲不够偿还上月欠债的工资的颤巍巍的手,那是一双无论酷暑严冬,终日坐在马凳上编草鞋以助全家度日的柔细而又满是老茧满是皲裂的一个母亲辛酸的手啊!为了这双手,舍弃性命也该在所不惜,难道能为一本薄薄的书而干那种天理不容的蠢事吗?

他浑身一软,咚地瘫坐在地上。

几年过后,当他在楼穿壁洞的知青之家,伴着鬼火样忽闪忽闪的煤油灯,守着山乡黝黑的长夜,深切怀想不幸的父亲苦难的母亲时,回忆起那段往事,不禁由衷的感谢那朱红锦缎的香包,是它,使他避免了背上忤逆不孝的骂名,少了一份良心上的欠债,少了一根抽打感情的鞭子。真的,父亲骂过他没出息”打不知愁骂不知羞”却从未说过他不孝不顺。

可惜,它已经被他扔到金溪河里了。

他大了,厌恶那佩在贴身内衣里的玩意儿。男娃娃,戴着那个,不伦不类。夏天更讨厌,再热也得像女孩那样穿戴得规规整整。不敢穿背心,赤膊露胸,怕惹人笑话。下河游泳,得跑到僻静处将它取下揣到兜包里,上岸后,穿好衣服再偷偷的戴上。他曾三番五次央求母亲取下那玩意儿。母亲横竖不答应,又是哄又是吓,说它辟邪,他八字大,不戴着不行。他懂得母亲的良苦用心,只好顺着。

那时兴对口下乡。父亲有工作,子女必须走父亲单位的对口县,并且是肥搭瘦。他父亲所在单位有两个对口县,一个是肥得流油的坝区,一个是谈之变色的山区。

报名那天,他去迟了。

上午,舅舅来了。舅舅是他们在文革中唯一没有划清界限的亲戚。母亲叫他上街买菜,好好招待。他想,反正是下乡,还愁报不到名么?

他错了。

下午,赶到报名处才得知,那个肥得流油的县三分之一的名额内定了,剩下三分之二也早已满座。原来,人们吸取了老三届的教训,不愿像他们中的死硬派那样顽固到底,弄得学校街道父母所在单位轮番登门做工作,父母伤透脑筋,自己也东躲,最后四面楚歌,山穷水尽,硬下户口。谁都明白,下乡是躲不过的。除下的选择只有一个—去个好地方,少受点罪。何况听说早下去就能早回来,老三届有先例的。于是便出现了如第二天广播里讲的争先恐后,踊跃报名”的大好形势。确实是大好形势,不少地方知青们踊跃”得挤垮了报名处的门窗呢。

唯一的选择失去了,他只能去令人胆寒的山区。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眼泪如蛐蟮抛沙。父亲为他收拾行装,好几次麻绳平白无故地从手中滑落,连薅几下也没擒住。他看不下去了。独自出来,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来到了河边。

望着金溪河微波揉碎了的月亮,想着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他记起吃晚饭时走邻家门前过,罗大娘见了他急忙擦干眼泪,不无优越感地对她儿子说:乖乖去吧。总比人家好些嘛,还能回来。”他知道,这人家”指的谁。他又记起前两天,奶奶做了双棉鞋,叫他去拿。奶奶拉他坐在自己身边,像是怜悯又像是安慰地说:下去好好干吧。农村苦是苦,干得好还是不缺吃的。”幺孃接过来说:几亿农民都能过,你还不能过吗?”幺孃比他长两岁,也在下乡之列。他明白,这都是不祥之兆。

他苦闷时,曾想过远远逃离这个窝囊的地方,即使风沙漫卷的戈壁滩,荒芜人烟的高原,也甘愿。现在,果真叫他离开,又恋恋不舍了。毕竟,这是生他养他的土地,活了17年的故乡啊!

那陌生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再也不能得到母亲的温暖了,再也不能靠父亲的臂膀支撑着过活了,一切全得靠自己。他感到空茫,不知所依。一阵风过,透骨的凉。他下意识摸摸胸前,一下触到那讨厌的玩意儿,便取下来。借着月光,看那朱红锦缎的香包,不禁生出一股恨。咬着牙,狠命捏着。还说辟邪,逢凶化吉,一世平安,骗人的鬼话!你能保得我躲过下乡的厄运吗?你能保我平安回来吗?吧!

他第一次违背了母亲的意愿。

他感到一阵轻松,轻松中又隐含着丝丝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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