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更乐意我们畅谈他的作品

文章来源:延庆文学网  |  2020-01-05

本文为法国TELERAMA(刊号N 77,2014年10月4日出版)杂志对莫迪亚诺的专访 译者:保罗瓦莱里大学法国文学博士李婷

相对于他本人,他更乐意我们畅谈他的作品。1968年,一个了不起的年轻人在文学界和媒体界崭露头角: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出版了他的小说《星形广场》。大约半个世纪后,作为他书目中的第一个标志性读物,它并不像小说的序列那样,仿佛追寻流逝的光阴般紧密相连;而是如同长诗一般,每个新作品都是补充的诗节。或者说它是围绕重现的主题而不断重新开始的变奏:他所成长的战后的巴黎,拥有不称职父母的童年,孤独而隐秘的青春期…那扭曲变形的过去,曾作为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诗意素材,是“乡愁”的标志,让他深感不幸。在美学风格上,他梦幻的、庄重的、怪诞的和淡定的作品,挑战着时光的片段,而他在这景致中冷眼旁观。一个充满神秘的、固守秘密的男子,一个宠辱不惊的、对自己的行为和姿态极其坚定的作家,在他的新书《让你不迷失在街区》出版之际,接受了我们的采访。

我写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而是一种出格的东西,那是梦幻的领地……

:您曾经吐露过您非常想要写一部侦探小说。这部新书就是,或者说几乎是……

PM(即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简称):是的,我一直非常渴望并念想般地想要写侦探小说。或者像乔治西门侬那样写成系列,一个月出版一本。实际上,侦探小说的主要主题很接近我魂牵梦萦的东西:消失,身份问题,记忆缺失,回到一个谜一样的过去。那种经常迥异的、充满矛盾的针对一个人或一件事的目击,也使我更热衷这一类小说。我对这类情节的爱好也来源于一些私密的原因。追溯以往,我童年的经历就仿佛一部侦探小说。某些时刻,我被谜一样的人和事包围。当时孩子们并未提出如此多的问题,对他们来说一切自然而然。但是有些迟了,当时间已开始流逝,我们回到过去并且思忖:这是否还是世界本来的样子?

:为什么过去没写过侦探小说?

PM:侦探小说应归为写实的类别,甚至自然主义,它的叙述结构相当严谨和实效。在它的表达手法里没有梦幻流的位置,它需要朴实的、说教的方式,目的是把谜题嵌进去。在侦探小说的最后,要有一个解释,一个解决方法。这并不符合我的意愿,描述一个片段性的、不确定的,梦一般的过去。另外,我写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而是一种出格的东西,那是梦幻的领地,它揭示了想象。

侦探小说的写作起源于童年时一段混乱的时光

:您还能记起那些引导这部新小说的最初的构思吗?

PM:我想起我很小的时候,大概是12岁或者1 岁的一天,我就已经说过我想要写一种混合了《大个子莫尔纳》和皮特切尼的黑色小说的东西。这起源于童年时一段混乱的时光。那时我住在叫Seine-et-Oise的巴黎郊区,那里仍充满了浓重的乡土气息,有一个让人回想起阿兰福尔尼的小说那样已经成为断壁颓垣的城堡。我的父母不在身边,我所居住的家庭的人让人难以琢磨,气候也充满了诡异的色彩。在一本叫《缓刑》的书里,25年写的那本书中,我曾经重溯这些片段。

:然而您的作品离自传很远……

PM:我从未以自恋的方式沉浸在自己的童年里。我写作并不是为了谈论自己或试图自我理解。也不是要重建事实。这里没有任何自省的渴望。不,我只是在童年的氛围、气候、有时是境况里被刻痕,而我利用它来写书。但若为了以我童年的某些事件作为基础的想象和诗意,传记并不合适。事实上,那些事情有时微不足道,无甚价值,毫无疑问也不那么神秘。比如我想起,我10岁左右曾拥有过一批时事杂志,我偷偷阅读它们。我迷恋一个年轻女子的照片,她是个医学学生,因杀害情人而走上刑事法庭。她的面孔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很多年后,我走在巴黎的DRAGON大街上认出了她。我不去探寻她的面孔为什么会打动我,我所感兴趣的,是它把我掷入一场梦幻里。

同样的方式,童年时代我所提出的那些问题,关于我的父母和他们古怪的态度,关于围绕他们的乱七八糟的人,关于占领时期,我并未经历,却与我的同代人一样感同身受。所有这些,我并不寻找解释,却把它们置于诗意的蓝图之上。事件本身并非宏旨,但他们如同被想象和梦幻所反射。我们通过梦幻的方式,有时将它们混合与合并,把一种磷光洒在上面,让它们经历变形。这样写作,我觉得比一种简单的自传角度更接近我自己。

我写《家谱》是为了表达对那些曾经强制我的一切的憎恶

:在您的作品中,仅仅《家谱》严格地复原了自传?

PM:是的,我们可以这样思考问题。然而,很奇怪,在这部书中我并未谈及与我关系密切的人和物。事实上,我写这本书是为了表达对那些曾经强制我的一切的憎恶:我的父母,童年和少年时代围绕在我身边的那些人,无法选择,但它们偏在那里束缚你和打量你。我真的很想从中摆脱出来,就好像面对杂质那样。我在阅读一本关于我的书之后写了它,因那书包含了很多不准确信息。我决定,作为文献资料,我只写给自己,这样一部备忘录,非常写实和确凿,关于我的童年和青春期。十年后,为了出版我重新撰写了它。这本简明扼要的《家谱》,我曾一度后悔出版它,就是因为它太过写实和它的传记性质。然后一种古怪的现象发生了:这本书仿佛被我的其它书所吸收,它并不是独立的,而是如同我其它书的大纲那样。

:由于不断回到同样的主题,您有时是否会害怕您的想象力干涸?

PM:并非由果溯因地,我们察觉到我总是重拾那些已经描述过的主题和影像。这是一种无意识的方式,但会有那样一刻,由于它的重复和重组,我们担心它不再可行。福克纳曾说过写作就是涸干梦想。我们可以避免这种枯竭。在这部新小说中,我用到了《缓刑》中的情节要素,我本能地知道,我得找到一种新视角。这里不再有“我”,而是运用了第三人称。事件被置于现在的时间进行思考,即二十一世纪初,在它们发生半个世纪后。我们可以认为我总是书写同样的主题,它总是来自我童年的轶事,但视角却一直在变幻。

:您的写作持续了大概有五十年了,您穿越的这些年代,有各种不同的美学思潮接连登场,但您并未受影响。是这样吧?

PM:六十年代的时候,我的同时代人并不怎么憧憬小说和纯文学。当我开始写作时,他们转向了人文科学。我觉得他们需要大师,在智识上被激励和引导,于是他们成了巴特,福柯或者阿尔都塞的门徒。而我,已经拥有了小说家的视角,这使我与理论保持距离。这些大师以著名人物的方式吸引着我,我致力于他们态度的细节,他们的人格,但绝不是他们的思想。我记得,有一次偶然与雅克拉康相遇,我观察他的举止、声音、说话的方式。这显得有些浅薄,我承认…

我似乎需要保有某种晦暗不明、不需要理解透彻

:精神分析学从未吸引过你吗?

PM:精神分析学有时与侦探小说很相似:有些我们不想、或者不能看见的东西隐藏在背后,于是我们等待探索分析过程的呈现。这与侦查相当接近。我也曾被某些概念打动,比如弗洛伊德的“屏幕记忆”,我们可以把某种痛苦的记忆隐藏在一个替身里来减轻痛苦。 但那里还是有一个小说家的视角--对我来说精神分析与精神疗法不相干。另一方面,尽管作家们也做精神分析--从雷蒙·格诺开始,并且我也曾非常接近--我似乎还是需要保有某种晦暗不明,我不需要理解透彻。譬如半睡半醒之间:如果我们唤醒它,就有昏厥的危险。

:您小说的中心人物,让·达哈嘎纳,不再阅读布丰的《自然史》。您本人也是如此么?

PM:很遗憾在他的一生中不再进一步对动物、树木之类的感兴趣。我并不像他一样思考。在我的阅读中,我总是去探索那些我不熟悉、不知道的世界,比如那些俄罗斯和英国的伟大小说,总是坐落在乡村。但确实很遗憾地,有时我们并不那么热衷观察事物,或我们不再对它们进行写作。我年少的时候,曾在寄宿学校念书,我就近观察那些在外省城市舒展的生命,它们在今天已经荡然无存。我应该将它纳入写作。但我并没有。

我应该为此毫无疑问地采取更古典的浪漫派的形式。但我们有些被经历和童年束缚,那些我们所看见的、那些我们曾生活过的地方。

写作、修改,就像外科医生在活肉上切割

:写作是一个愉快的行为吗?

PM:在写作中,我热爱的是在它之先的梦。

对自我的写作,不,这并不令人愉悦。必须把梦落实到纸上,即出离这个梦境。有时,我寻思,其他人是怎么做的?其他作者是怎么做的,比如福楼拜,十九世纪的时候,写与重写,重建与重构,精简他的初稿,以致在最终的版本上再也找不到最初的踪迹?这让我觉得相当恐怖。我本人满足于在初稿上修改,就像在唯一的轮廓上进行绘画。这些修改是数量众多并且轻度的,就像显微解剖学中行为的积累那样。是的,就像外科医生在活肉上切割,对待自己的文本必须面对面地、相当冷漠地去修改、删除和精简。

有时在一页中圈改两三个词就把一切都改变了。但所有这些都是作家的“厨房”,对其他人来说相当无趣……

写作并不适合青春,只有早熟的天才诗人例外

在我最初的作品中,从未有过章节、字里行间的回顾、停顿。后来,我反思为什么,然后明白写作并不适合青春。只有早熟的天才诗人例外,比如韩波。年轻的创作,意味着陷入一种无法驾驭的压力。看那些在肩膀上和后背上非人地负重的搬运工,他们知道采取哪种姿态身体才能承受。写作也一样:必须找到这个姿态。开始的时候我做不到,我肌肉紧缩和绷紧,很难集中精力。另外,在大脑和手之间仿佛发生了一种神经冲动的衰退:你同时想着一些事情,当你以某种方式落笔的时候,却已经太迟,你丧失了神经冲动,你像一个被剪断了脖子的鸭子,没有了头却继续奔跑。

经历了时间的淘洗我才学会驾驭它,放松了一点,并使我的小说透气。写作并没有变得更容易,但对技巧的驾轻就熟让它变得更好。即使,有时我觉得写作在某种角度上具有时间上的错位感,它的那种缓慢,使得作者在今天这个围绕着他的一切都很快速的时代,仍要坚持自己的节奏。

:您与读者保持怎样的联系?

PM:拥有读者真是扣人心弦。实在太棒了,我觉得我可以和他们沟通。事实上,每一部作品,都会发生一种滑稽的现象,让人并不愉快:当你的创作结束时,却有那么粗暴的一刻,这书想要完全地斩断联系,想要从你这里摆脱。你不能成为自己的读者。你那完成的作品成了一个物品,一个粘乎乎的面团,那堆东西让你拥有部分视角,却无法拥有全部。是读者揭示它的全部,如同摄影艺术那样。这作品不再属于创造它的人,而是属于阅读它的人。

(此文原刊于法国《TELERAMA》杂志,2014年10月4日出版)

(:王日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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