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轮椅上的美丽小说

一

小街位于小城的偏巷，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颇似一个收破烂老头腰上的一条烂裤带，绑连着十几家“土屋破烂户”，白天零散有人路过，夜晚就少见人影，冷清无生气。土路北边有个树林子，草密枝茂，野刺雀常出没，嘎嘎揪人心的怪叫。林子旁有一条常年积水的脏臭小渠，渠边堆满垃圾，遍长杂草。夏天的黄昏，青蛙破喉呱呱，顽童聚在渠边玩耍，下到水里捉小青蛙比赛练胆。

听说政府几次设想拓路改街，都不了了之。据说这里的原住户都是难缠的“钉子户”，屡次上访反对有关部门层层克扣拆迁赔偿金，和政府达不成相关协议。

小街最东头有一排五层楼，算是最豪华的建筑。楼下是邻街的门面房，楼上是某单位的单元房。平时人们都走东头上大街，少走西边烂街，嫌寒碜。我却两头都走，喜听林子鸟鸣，爱和破烂户说话。

我选择在小街居住，图房租便宜，也适应了单调的生活，和左邻右舍熟透了，发觉他们都是厚诚人，常串门拉呱，互相帮忙。不管啥时回小街，只要一眼瞅见左邻右舍，心情就无比舒畅。尽管小街烂，但它是温馨的小家，不离不弃任何人，还收留乞丐和流浪者白吃白住。久住的人们对小街深深依恋，这就是日久生情。

有一个外地的小木匠，租了西头一户人家的前半个院，在门外用石棉瓦搭个户棚，开起个木工店。户棚吊盏小灯，灯光昏黄，却整夜亮着，给了夜行人一丝温暖。犯常，夜深了，小木匠支使像牛一样憨劳的电锯吱吱啦啦震天地响，似乎要向小城的人们证明小街事实上的完全存在。

别看小木匠是外地人，他脑瓜挺灵活，手艺不错，木工棚前摆着新割的时兴小家具：小板凳、饭桌、大小案板、书柜、衣柜、席梦思床。目的无非是给小街人显手艺，先打出牌子，后卖名，为了多赚钱。

小木匠中等个头，胸前套个深蓝色的脏兮兮的半截户身罩，胳膊套蓝袖筒，耳朵上夹根烟，打着响亮的口哨，一手压拐尺，一手捏铅笔，在扯好的木板上细致地过线。若有人从木工棚前经过，他很敏感，机警地掉过头，暂停下手中活，挤一下精明的小眼睛，瘦黑脸上露出坦诚的笑，会说，大姨，上街呀；大伯，来坐坐喝杯茶，或大姐，上班去；大嫂，买菜来。

小街人家里有啥零星木工活，偏爱请小木匠做，需要家具情愿买他现做的。人们和小木匠混熟了，知道他姓刘，老家在河南安阳，早年丧母，生计艰难，十五岁就辍学了，出来打工，漂泊流荡了十多年，跟师傅学成这行手艺，经人介绍，来小街开起这个木工店。一个人在异乡白手起家，想多挣钱，娶个好媳妇，安个暖和的家。

小木匠给人留下了好印象，左邻右舍说，小木匠娃好，人品正。

小街的老婆子们闲了没事就夸说小木匠，做事稳当，头脑有主意，替他物色大姑娘。

我每次从木工棚前经过，见小木匠不是拿锤子钉钉子，就是用钢锯锯板角，但照例停下活，点头眯眼笑一下，亲热地叫一声，大姐，你好，和我打招呼。有了他热忱的问候，我心里一阵热乎，同样回他一个微笑。就这样一来二去，我对小木匠渐怀好感，无形中，在小城熟人里也替他的家具做了宣传。

邻家老婆爱唠叨，却有一幅热心肠。她老伴是政府办退休老干部，儿子现在政府重要部门干事，所以信息灵，经济状况好，穿戴不俗，住的门面房又是她自家买的，老两口只图个清静，最怕吵闹，以免犯高血压。

只要我前脚进门，她后脚就跟进来，嘴像一台全天开着的收音机，给我汇报小城的各路消息。今天，邻家老婆对我说，你看小木匠都快三十了，还没个媳妇。他托我打听，我给介绍了两个，如今女的心高，开口就要三金和单元房，问有无银行存款。人家嫌小木匠穷，没根底，没扶帮。我说小木匠有手艺。人家来小街侧面背见，看这烂光景，就给了话，不愿意。女的不愁嫁，男的没钱娶不下。小木匠人品好，单薄可怜的，没人给洗衣服，吃不上一顿热茶饭。你帮忙瞅实，看哪里有合适的大女子。唉！我老了，不中用了，给他帮不上忙。邻家老婆手拍大腿，犯愁得皱起脸，哀叹起来。

看小木匠日夜忙碌，我也同情他，安慰邻家老婆说，要钱要房的女的没眼光，不识庐山真面目。小木匠有发展前途，再发展几年，人家准成大器。

邻家老婆一听我说，转愁为喜高声说，你说的对，小木匠发财了，到时专挑黄花闺女！

我不由朝木工棚望去，看到小木匠正在背木板，期盼他一切都好起来。

二

我回了乡下一段时日，回来后听邻家老婆说，咱这楼里来了个“轮椅女”，小腿细的像麻秆，人蛮好看，烫发头，租东头两间门面，卖珍珠奶茶，替人缝补衣服。我听了没在意，只当她说闲话呢。但她今天精神一反常态，有些喜得过了头，拿手只擦嘴角唾沫，倚着我的门框不住地发出阵阵嬉笑声，说“轮椅女”这好那好，手拍大腿执意要我去看看。女人之间本来就易产生嫉妒心，何况又住一排楼里。她又不厌其烦在我面前夸“轮椅女”百般好。我当然生气，硬装做不理会的样子，转身进卫生间洗衣服，出于无奈，便驳了一句，不就是个残疾人，有啥好看的！嗨！人家残疾，比正常人能行。邻家老婆看我半会没理她，嘟哝着，慢腾腾出去了。

因工作忙，我匆匆来回往返，没太留意“轮椅女”。一天，骑自行车刚拐进街口，就意外地发现小街变了样，不由下车停足观察，看到东边两间门面前，支撑起两个正方形的铁杆大绿伞，伞下两张台球桌，围了一圈青年人在打台球。一间门面房的绿门额上挂个天蓝色的大牌子，写着“爱心修补店”大字样，下方一行小字﹕来料加工，修补破衣，换拉链，裁裤边，烫熨。我方想到，这不就是邻家老婆夸说的“轮椅女”开的小店吗？只见绿门里，一张贴着奶茶单价表的桌后，立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正调配奶茶，端到自动机上封口。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娃帮忙收钱。这是两个正常人，没见个残疾女。单就小街今日的异常变化，我就想见到这个特殊女人，只能失望于自己的平时无心。

我每天骑自行车，从小街脏烂的路面上往返，若一天不走几趟，反觉心里不舒服，不和邻家老婆说阵话，委实心慌。

这排楼里原先开了几家麻将馆，公安局不垂青破街烂巷，麻将馆挺火爆，闲杂人便多了，就常闹贼，住户大白天丢钱、和自行车。小街人就抱怨开麻将馆的，把贼招来了，弄得门前吵、脏、乱。

自来了轮椅女，小街一天天活泛了，旧模样变了，人心也定稳了。她小店前一天到晚干干净净，摆着五、六盆绿色花木，坐着拉闲话的老人，跑着嬉闹的小孩。拐进小街来往的人渐多了，打麻将的少了，转而打台球，喝奶茶聊天。小店的小生意开始红火了。邻家老婆就夸轮椅女改变了小街的坏风气。

此后，我关注起小街富有新意的变化，更关注轮椅女。一天，又惊喜地发现，她小店前多了几样新东西，一个冰柜，一个手推玻璃柜，里面放着香烟，口香糖，方便面，糖果等小货。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她又开了一间“仁信书店”，门前多了一顶绿伞，一张桌子，几条板凳，几个人围坐桌边看书报。这个新创意！使我从内心敬慕起轮椅女。

一天，我特意走到她的店外，想见到她，不巧她上街去了。我要杯奶茶进了书店。在这间十平方米的小房里，东西北三面立着三个旧书架，上面摆满旧书。我随意翻看，见书杂而广，有中外名家小说，各种杂志，如海外文摘，有少儿读物，有关烹饪、织毛衣、医药和农林科技等书籍。报纸只有《华商报》和《环球时报》。不断有人进来翻看。出来时，才见绿门上贴着一张大白纸，写着﹕看书收费一元，租书每本押金五元。

听人们议论轮椅女，言谈态度里表现出敬重和折服。

当夜幕降临，轮椅女小店前绿伞下三盏明灯，照亮了大半个街面，一直亮到东方破晓，和西头小木匠木工棚里那盏小灯遥相呼应，彼此无言，默默守望。夜行人借着两头的灯光，经过小街，倍感安全温暖，求得善始善终。

三

每到夜晚，小木匠木工棚的灯光熠熠闪亮，行人匆匆从灯影下走过。电锯声吱啦啦穿越空寂的夜幕，分外尖亮，宛如夏蝉齐鸣，劲猛气足。接着锯声，是小木匠粗壮的歌声：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我俩的情，我俩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荡悠悠……

我烦闷时，总爱在夜间站在门外，眺望从小木匠木工棚射出的灯光，听他豪爽的情歌，尽情地体会这个小人物的努力和进取，再反观自己，内心觉得汗颜。

一个盛夏的晌午，天上电闪雷鸣，突降大雨。我推自行车刚经过小木匠的木工棚，车就推不动了，泥塞住了轮子，大雨淋透了衣服，焦急中手抓车把无可奈何。忽然，猛雨下小木匠出现了，举一把花伞跑到我跟前，说，大姐，你打着伞，我来推车。来了救星，不容说什么，我接过伞，踩着泥泞，向前跑。小木匠推了几步，淤泥塞满前后轮子，实在推不动了。小木匠满身雨水，他急中生智，两手架起自行车，扛在肩上，踉跄往前跑。小木匠把自行车撑到我房前的台阶上，用袖子擦把脸，说，大姐，我回去了。莫等我说声谢谢，小木匠浑身湿透，已经跑进倾盆大雨里。我冲着他的后背喊，小木匠，伞，你的伞。

我的小饭桌掉了一个腿，书柜架子也坏了，想拿到小木匠那儿修修，苦于饭桌面沉，得费一身力气弄去。邻家老婆建议把小木匠叫来，多出二、三块钱，不容分说，就站在街心朝木工棚招手喊，小木匠，把工具拿来，修桌腿。

没等我把书挪出来，邻家老婆已领着小木匠进来了。小木匠手拎装工具的油污污的粗布袋，亲切地叫我一声，大姐，就眯眼笑了。那笑意显然是说，原来是我家。想到上次小木匠帮我扛自行车，还欠他一份人情，这次正好补还上，我有心拿出一包好猫烟递给他抽。他捏出一支照例夹在耳上，开始仔细查看桌腿和书架。邻家老婆嘴不停地问小木匠这和那，他都耐心回答着。我拿个小凳递给他。他坐下来就拉开油布袋，取出锤子、梅花起子、扳子、小刀铲和一盒木胶，捡出大小螺丝钉和薄木片。他把饭桌面颠倒，平放到双膝上，全神贯注用小刀铲把钢管腿和桌面接茬处的烂窟窿刮平，很仔细地挤进一层胶，拿一个木片粘垫住，用尖锥子在木片中心锥一个小眼，取几个小钉子噙在唇边，然后把钢管腿接舌衔接住木片，拿眼紧盯住，举小锤子把含在唇上的四个小钉子顺接舌四角眼很准确地一一砸进木片里，往接舌和木片合眼里塞进一个小螺丝，手转着梅花起子上紧。小木匠眼睛一眨，双手轻松一搓，小饭桌稳稳当当撑在地上。

小木匠认真干活时，我才有机会坐在旁边得以近距离细观察他的神貌。小木匠留着小分头，稍长干燥的发丝里粘满碎木屑，举小锤的手皮粗关节硬大，脱皮的手背脏又黑，但小锤落下时，稳而有力，节奏分明。身上的衣服油脏黑脏，噙钉子的嘴唇起了火泡，脚上的白球鞋已磨烂了面，露出了一个脚趾。他平时干的是脏活和苦活，周身肯定不体面，但他干起木工活来眼到心到手到，精工细作。难怪小街人都喜欢他。

小木匠照例很认真地修好了书柜子。为了感谢小木匠，我化了一杯蜂糖水慰劳他，邻家老婆再三催他喝下去，他硬是不喝，说他不渴。看他收拾好布袋急着走，我赶紧拿出十元钱给他。他推开不收，说大姐，咱住一条街，都是邻家，以后有活，只管叫我。邻家老婆劝说，没个多，也收个少，算我把你叫来的手工费。小木匠微微笑着直往外走，说不要不要。我撵出门，追到土路上，把那包烟硬塞到他手里。

四

小街换了新颜，我猜想轮椅女是啥模样？邻家老婆提醒说，轮椅女针线活做得细。我才想到有几条裤子要裁边，被套拉链坏了要换，决定马上拿去，目的是想亲眼看看这个残疾女到底有多能行。

挑起门上的绿帘子，我没出声，先察看这间裁缝店，一张双人床，门后一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一架熨衣案板上放着蒸气熨斗、剪刀和待修补的衣服。我眼朝里间瞅问有人吗？一个柔细的外地女声回应道，来了，话音未落，只见一辆轮椅的两个大轮子在一双大手的拨动下缓缓移了出来。我的心不禁一颤，轮椅上竟端坐着一个面容俏丽的大姑娘，不觉暗自惋惜。定睛细看，她微卷金黄的头发披散在肩后，上身一件宽大的绿色棉短袖，下半身死死地像钉在轮椅里，虽然用肥大的黑甩裤护着双腿，但让人明显能看出大腿下半截细得可怜。然而穿着绒布鞋的两只脚却很肥大，与细腿极不相称。

我不忍再看下去。她竟觉察到我怪异的眼神，像受了极大歧视，显得很窘，白润的圆脸涨得通红，双手在甩裤上摩擦。我赶忙调开视线，低头拿手从塑料袋里抓衣服，笑着说，衣服烂了要补，以遮掩自己失态的不恭对她造成心里上的伤害。她把垂到脸前的一撮头发夹到耳后，嗯了一声，双手推动轮椅，很迅捷地坐到缝纫机前，胸腔贴进缝纫机面。我随把裤子和被套放上去。她很利索地展开裤子细心查看哪里要修补，转过脸说，大姐，你先忙，留下，我裁好了通知你。我看着她说，我就住在西边，可以随时来取。一听这话，她脸蛋上两个小酒窝露出微笑，说，那俺们是邻家，往后能照应，有缝补的衣服，你只管拿来。她的真诚使我感动。

共 10 0 字 页 转到页 【编者按】这篇小说描写了一个美丽、坚强，用比别人加倍付出努力和辛苦的，坐在轮椅上的女子。这个女子身残志坚，坚韧不拔，心地善良，自强不息。给小街的人们带来了欢乐和新气象。她的善良、坚强打动了周围的人，赢得了大家的尊重赞扬，也收获了自己的爱情，找到了一个终身相伴的人，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小说细腻生动，朴实深情，充满生活气息。积极向上，有教育意义。推荐欣赏。【：北极主人】 【江山部·精品推荐】

1楼文友： 20:59:57 小说聚焦社会最底层的人，歌颂了把坚强和美丽留给世界的人。

楼文友： 18:2 :04 关注小人物的命运，书写美丽人生，有教育意义。

4楼文友： 06:52:22 欣赏远方老师佳作，宏声取老师艺技之长补吾之短。只有认真学习才会进步，只有谦虚做学生才会学到知识。江山是培育文新人的大学校，有缘相聚相识友谊万岁！老师的佳作吾常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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